伊卜拉欣不覺得如何,但其他人就未必了。
雖然伊卜拉欣始終沒有提起,但那些曾經與他一起被拋在屋中等死的侍從可沒忘記過他們曾經說過些什麼——死亡近在咫尺,不由得他們不發瘋,他們詛咒了艾謝夫人,蘇萊曼皇子與塞利姆蘇丹,甚至早已死去的巴耶賽特二世也不例外,他們用的詞彙堪稱惡毒下流,就算咒罵的物件不是他們高貴的主人,而是一個奴隸,那個奴隸若是聽見了,說不定也會憤怒地跳起來,與他們拼死搏鬥。
那時候,屋門緊閉著,只有他們彼此能夠聽見,能夠看見,但他們之中,卻有一個人從來不曾說過一句褻瀆的話,那就是伊卜拉欣。
他們僥倖從疫病中逃脫出來之後,就開始心驚膽戰起來,因為他們害怕伊卜拉欣會去告密,哪怕他們商定了,如果伊卜拉欣真的這樣做了,他們也都要指證他是第一個詛咒了蘇丹的人,但伊卜拉欣始終沒有被允許回到蘇萊曼皇子身邊,他們又漸漸地安下心來,因為宦官首領告訴他們說,他們也許都會被遣送到耶尼切裡軍團去,因為面容受損的人是沒有資格侍奉皇子的。
但蘇萊曼皇子卻像是不那麼介意的樣子,他還讓伊卜拉欣去服侍他,整整一下午,伊卜拉欣都沒有從皇子的帳篷裡走出來,他們的心也跟著恐慌起來,伊卜拉欣會不會說些什麼呢?他們知道伊卜拉欣與其他侍從不同,他是真心敬愛著皇子蘇萊曼,即便為他獻出性命也不會有絲毫猶豫的——而且在這之前,伊卜拉欣也因為他們的詛咒而責罵過他們。
他們就這樣精神緊繃地等待著,等待著宦官首領帶領著士兵將他們捉起來處死,但他們等了很久,等到伊卜拉欣從皇子的帳篷裡離開,回到他們共同的住處,他們也沒能察覺到一絲不祥的端倪。
“難道伊卜拉欣沒有說些什麼嗎?”一個侍從膽戰心驚地問道。
“誰知道!?也許他正想看我們的笑話呢!”另一個侍從說。
“他或許另有考量,”第三個人說:“據說現在蘇萊曼皇子有了一個新的侍從,十分寵愛,很難說他不是想要藉著這個機會做些什麼。”
“不管他要做什麼,”最後一個人說道:“既然他還沒有來得及開口,我們就應該讓他永遠地沉默下去。”
房間——正確點來說,一處焦黑的斷垣殘壁,陷入了短暫的沉默中。
“他說的對,”第一個發聲的侍從說:“現在正是好時候,蘇萊曼皇子有了新的侍從,對伊卜拉欣不再那麼看重,即便伊卜拉欣死了……”
“那麼就這麼做吧。”另一個人附和道,然後其他人也點了頭。
他們乘著伊卜拉欣還未回來,制訂了一個自認為巧妙的計劃——他們之中的一個曾經與艾謝夫人的侍女有過幾分曖昧,乘此機會,他弄到了一些酒,這些烈酒曾被用來降低蘇萊曼身上的高熱,每日都有大量的消耗,侍女偷偷藏了一些下來並無人知曉,他們拿了酒,摻入茶裡,騙著伊卜拉欣喝下去。
明月升上高空的時候,伊卜拉欣裹著羊皮,似乎已經沉睡了過去,他們就搬來石頭,想要把他砸死。
但第一個人尚未舉起石頭,伊卜拉欣就睜開了眼睛,他握住了皇子的賞賜——一柄銳利的彎刀,自下而上地將那個大膽的妄人開了膛,而後輕輕調轉手腕,旋轉身體,切開身後之人的喉嚨——他面對的是四個人,但他有著武器,其他侍從的武器卻在感染了疫病的時候被收繳了,暫時沒有發還,而且他在皇子蘇萊曼這裡,也被賞賜了足夠的食物和水,讓他力量十足,精神旺盛。
他幾乎可以說是從容地殺死了第三個人,最後一個想要逃走,被他從後面追上,一刀了結。
整個過程也不過四五分鐘時間,倒是將這裡處理乾淨的時間要長得多,但伊卜拉欣還是爭取在黎明之前急匆匆地睡上了那麼一小會,明天他還要去服侍他的主人。
他很平靜,就算這些人不殺了他,他也不會容許這些人活下去,他之所以沒有告密,只因為不想重複那些充滿了褻瀆與侮辱的話語,也不想讓蘇萊曼皇子知道,他的侍從曾經這樣無恥地背叛了他——即便他們面對的是疫病,是死亡,在伊卜拉欣的心中,他們依然是一群卑鄙無恥的小人。
伊卜拉欣不知道的是,一個藏身於陰影中的人,從那些卑賤的侍從開始策劃滅口的時候開始,到他真正地入睡之後,將這裡發生的事情看得一清二楚,等到他的呼吸聲逐漸變得平穩悠長,那個人抬起頭來嗅了嗅在凜冽的海風中迅速變得淺淡的血腥氣,笑了笑,轉身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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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人,正是艾謝夫人的貼身宦官,他在艾謝夫人還只是塞利姆皇子身邊眾多妃嬪之一的時候,就開始侍奉艾謝夫人了,對她始終忠心耿耿,毫無二心,他面帶笑容地向艾謝夫人回報了此事,雖然伊卜拉欣還沒有來得及說些什麼,但他們又怎麼會對此一無所知?
“是個好奴僕。”艾謝夫人讚許地道,“既然如此,我會讓蘇萊曼離開的時候,帶著他——我的皇子,他不能就此孤身一人。”
“您一定要死麼……”宦官問道:“蘇萊曼皇子會很傷心的。”
“從我離開託普卡帕宮就註定如此了,”艾謝夫人笑吟吟地說,絲毫看不出死亡與她的距離竟然如此之近:“如果蘇萊曼死了,那麼我活著也沒有了意義,而現在,蘇萊曼活著,那麼我更是必須去死,我的兒子會是未來的蘇丹,他不能有一個聲名有汙的母親……”
“若是您向蘇丹祈求……他或許會允許您回到託普卡帕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