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看蘭柔,那時候還下著雨,撐著傘走在工業園區泥濘的路上,工程車喘息著從被挖掘機碾碎的路面上如一個年邁的老者亦步亦趨,身後帶著一股烏黑的濃煙,在這場雨中,總讓人怎麼也高興不起來。
我有些後悔穿著白鞋過來,看著鞋面上的點點泥漬,心情更不好了。
蘭柔在蘭城北部的工業園區裡一加皮包廠工作,每天起早貪黑,在紡織機器的轟鳴聲裡,漸漸地磨滅了雙手的指紋。我忽然想起那時候我教蘭柔設定手機的指紋密碼時,她閃躲著目光將雙手藏在身後,說“圖形密碼挺好的,很方便。”
那時我不懂,我只當中年人不知變通,頑固不化。
我也忘了是什麼時候抓起我這位母親的手,撫摸著光潔而有些僵硬的的手指,指尖已經看不到任何的紋理,棉麻線的摩擦已經讓這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失去了這個年紀該有的光澤。我是在那個時候感到心痛的,人成長的時候也學會了隱藏自己的情緒。
那是我在許多年後再次為她剪指甲的時候,撫摸著漸漸凸顯出紋理的手指,忽然想到那一日,潸然淚下。
雨水拍打著傘布,我看到與我一般大的同齡人騎著帶雨棚的電動車從工廠裡出來,面板要比我黑很多,燙了頭髮,打了耳洞,有些還是我小學的同學。這時候我才想起來,與我一同上小學的人,如今大多已經在社會上混了五六年。越是往後走,就發現當初一同的人越來越少,最後或許就只剩我一人還在往前。
西南偏遠地區的小縣城裡,我家那個山溝溝裡,在那條小河邊,世世代代都在做著同一件事,把後代送出去,至少不用讓孩子在下雨的時候還要雙腳都是黃泥,然後走進教室裡去。
我想蘭柔和唐瑋是做的比較成功的。
收好傘,放在門口。守門的老大爺已經快要認識我了,聽蘭柔說我是城蘭中學的學生之後,總用一種長輩看有出息的小輩那種眼神看我,我倒是有些不習慣。
同老大爺打過招呼之後,熟練地繞過各種我叫不出名字的機器。工廠裡的工人大多是蘭城或者是臨縣城鎮的農村婦女,或者是從蘭城職業技術學院裡出來實習的職校生,其中不乏我的小學或者是初中同學。
機器沉重的轟鳴聲刺激著耳膜,聽多了之後,哪怕是獨處時,這種聲音也難以去除。難怪蘭柔在這裡工作一段時間之後,總說自己失眠。
和蘭柔聊了些事情,不過也只是一些家常閒話,比如某天她回去,唐雅又做了什麼事惹得大家發笑,唐堯又如何如何不聽話,如何如何淘氣什麼的。
忽然蘭柔提起我的生日,我才想起來我的十九歲正在向我飛奔而來。自從上了高中,我似乎對於我究竟是多少歲並沒有什麼明確的概念,似乎我永遠也不會長大,過年時也會心安理得地接過奶奶手中的紅包。直到蘭柔提起,我才會在心裡長長地哦一聲,然後感慨,原來我已經十九歲了啊。
轉頭看到蘭柔藏得不怎麼深的白髮,這時候我才明白,原來時光過得那麼快。
雨還在下,卻不急,不像盛夏的暴雨,或者是冬雷震震。
蘭柔說今年還是老規矩,五百塊任我花銷,只是這個月酒席比較多,唐瑋又給車買了保險,所以可能會延遲到下個月。
說失落,自然是有的,可這並不是多麼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