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辦法,顧青在人群裡太顯眼了,明明年紀最輕,走了半截山道此刻的模樣卻最為不堪,別人頂多喘粗氣,顧青卻已是上氣不接下氣,彎腰扶著膝蓋,衣冠凌亂髮鬢披散,活像滿身大漢剛從他身上下來。
李隆基皺了皺眉,道:“顧青,近前來。”
顧青一愣,但還是一步一步地挪到李隆基面前。
李隆基上下打量著他,搖頭道:“顧青,你這身子可不行啊,朕已是六十多歲年紀,走山道仍有餘勇可賈,那些隨駕的朝臣年紀都比你大,他們也沒你這般不堪,年紀輕輕的,為何身子如此柔弱?”
顧青苦笑道:“不敢欺瞞陛下,臣忙著隨駕,來不及用晚膳,故而體力不支。再說陛下龍精虎猛,年已花甲仍有食牛之氣,您當年也掌過帥印,軍伍之中操練打熬,陛下的龍體打下了基礎,說您活萬歲有點虛假,但臣以為,陛下活一百五十年問題不大。臣沒有陛下的榮耀經歷,身子哪裡敢與陛下比。”
一番解釋里居然順手還拍了幾句馬屁,身後的朝臣們暗暗鄙夷的同時,李隆基卻龍顏大悅,哈哈笑了兩聲,一整天的陰鬱心情隨著顧青的馬屁也鬆緩了許多。
“你啊,真會說話,每次你說完逢迎之辭,朕都覺得不賞你點什麼未免對不起你的巧言令色。”李隆基大笑,心情愈發開朗了不少。
顧青陪笑道:“臣食君俸祿,不需要別的賞賜,只盼能多為陛下分憂,讓臣盡一盡臣子的本分,才不愧對朝廷每年給臣發下的俸祿糧米。”
李隆基嘆道:“是啊,世人都想著當官,因為當官有權,當官威風,滿朝文武裡,真正念想為君分憂者能有幾人?”
天色愈發黑了,高力士不由有些著急地勸道:“陛下與顧長史相談投機,不如下山回宮,與顧長史酒宴上酣談如何?”
李隆基不在意地揮揮手,道:“讓隨駕的朝臣們都回去,朕不需要他們跟隨,顧青,你與朕在此多賞賞風景,看看驪山日落後的餘暉,如何?”
顧青其實也想下山,但李隆基發話,他還是不得不道:“臣遵旨。”
高力士早看出李隆基今日心情不好,於是不敢再勸,轉身讓隨駕的朝臣們都下山,李隆基的前後留了百餘名羽林衛隨侍。
李隆基轉身看著驪山盡頭西沉的落日,僅剩了一輪餘暉,在奮力抵抗著黑暗的侵噬,漸漸地,天邊只殘留了一絲黯淡的光暈。
“李相薨逝之事,你聽說了吧?”李隆基緩緩道。
“是,臣已聽說。”
“你與李相似有恩怨,朕想知道,你如何評價李相其人?”
顧青垂頭道:“臣位卑言輕,不敢妄議宰相。”
“無妨,就當閒聊,說錯了話朕不會怪罪。”
顧青想了想,道:“李相執宰大唐十九年,行政突出,謀略不凡,但格局有失。”
李隆基饒有興致地笑道:“‘格局有失’?你仔細說說。”
顧青低聲道:“陛下,君權與相權,雖是互輔,但也互相沖突,陛下是君,宰相是臣,君上的意志往往放眼全域性,但宰相的意志卻不一定,他眼裡看到的除了朝政之務和黎庶之祉,他還有私心私利,這是人之常情,任何人都無法避免。所以歷朝歷代的宰相,麾下都有攀附他的黨羽,黨羽勢大,羽翼豐滿,往往陽奉陰違。”
李隆基的笑容漸漸收斂,目光奇異地打量著顧青。
這是他第一次與顧青正式談論朝政,李隆基沒想到顧青這個不滿二十歲的少年居然對朝堂有這般見識,委實令他吃驚。
“有私心為何會陽奉陰違呢?”李隆基神情嚴肅地問道。
“因為私心與公義是對立且衝突的。朝中一旦有了黨派之爭,難免任人唯親,明明不合適這個位置的人,偏要將他放到這個位置上,那麼這個人在這個位置上能做好他本分內的差事嗎?結黨的人不會考慮那麼多,他要的是黨羽佔住這個位置,掌握這份權力,別的不予考慮,於是就造成了朝中玩弄權術的人越來越多,肯安心在位置上踏實做事的人越來越少。”
“派系越多,鬥爭越激烈,朝局越複雜,政令無法暢通,延射到地方官府,更是朝令夕改,一塌糊塗,黨爭之誤,誤國誤君,故而臣以為,李相一生功過只能說是各半,他的格局配不上宰相這個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