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泌語滯。
有意思的是,李亨登基後,卻並未給李泌加封,他的官職仍只是翰林待詔,但他的權力卻比任何人都大,通常的朝政軍事,李亨大多對他言聽計從,時有宮人謂李泌“權逾宰相”。
作為曾經的東宮謀臣,如今的天子駕前第一人,李泌深知李亨對顧青和安西軍的忌憚。
隨著安西軍越來越強大,名聲越來越大,李亨的忌憚便越深,這種忌憚已經深入到了骨子裡,朔方軍駐紮慶州時,李泌便不止一次聽李亨醉後咬牙切齒喊著顧青的名字,那仇恨的眼神,那不共戴天的表情,李泌至今思來猶覺驚怖。
究竟多恨一個人,才能將這種仇恨如此生動刻骨地表現在臉上。
轉念一想,李泌又有些理解李亨,甚至隱隱對他有些同情。
四十多年了,好不容易趁著天下大亂,天子皇權盡失,李亨才趁機在靈州登基,連傳位詔書都沒有,登基大典也是寒酸簡陋得很,不管怎麼說,等了四十年,皇位總算是坐上去了。
可是李亨的皇位剛坐上去,便發覺這張龍椅坐得很不穩當,簡直搖搖欲墜。
內憂外患,內外交困。
外有叛賊謀反,遲遲難以平定。內有權臣擁兵自重,漸露不臣之相。
偏偏如今皇權勢微,更重要的是兵權孱弱,既無法掃平叛亂,也無法收拾權臣,為了平叛,堂堂天子竟然要向權臣陪笑臉,說軟話,大唐天子當到如此卑微的地步,當年英武神勇的太宗先皇帝若九泉下有知,恐怕會氣得從九泉竄到八泉。
直到今日,李亨總算促成了朔方軍和安西軍聯軍夾擊叛軍的戰略,此時此刻,前方將士在三十里外浴血奮戰,而李亨,卻在興奮地打算使一招釜底抽薪。
若兩軍鏖戰之時,突然下令將朔方軍撤回,留下安西軍與叛軍拼個你死我活,無論死的是誰,活的是誰,對李亨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從帝王利益上來說,叛軍和安西軍都要死,就算死不了,極大地消耗自身實力,對皇權也是有利無害的。
“李泌,你說顧青與安慶緒,誰對朕的威脅更大?”李亨望著車窗外,忽然悠悠地問道。
李泌抿緊了唇。
答案不言而喻,認真衡量起來,顧青當然比安慶緒的威脅大。
安慶緒只不過是個紈絝敗家子,就算如今叛軍真正掌權的史思明,他也不過是一員將才,卻算不得帥才,更幹不了皇帝的活兒,朝廷任叛軍這樣發展下去,遲早有一天他們自己內部就會出現極大的矛盾,朝廷幾乎不用費多大的力氣就能平了叛亂。
但顧青年紀雖輕,卻比安慶緒和史思明出息百倍。雖無梟雄之姿,卻有雄視天下的實力,而且此人心志高遠,性格堅韌,冷靜睿智,所有帝王領導者應該具有的品質,他都有。
這樣的人比安慶緒的威脅大多了,他活著一日,李亨便寢食難安。
“李泌,你說究竟是平叛為重,還是肅清權奸為重?攘外必先安內,叛軍已轉為守勢,他們何時被平定,朕其實並不著急,平定他們是遲早的事。但顧青……安西軍之患,甚於叛軍,甚於洪水猛獸,此人不可不除,就算眼下除不掉,至少也要削弱他的實力,分化他麾下的安西軍,今日此戰,不正是好機會嗎?”
李泌苦笑道:“臣明白陛下的意思,但陛下,您或許太小看安西軍了,世人皆雲安西軍天下無敵,這句話可不是胡亂吹噓出來的。若此戰過後安西軍折損甚小,而陛下又失信在先,您與顧青的君臣關係可就尖銳了,而且會愈發激起他的反心,權衡之後,終究是弊大於利,臣請陛下三思,此時下旨令朔方軍主力急行軍,一切還來得及。”
李亨搖頭,道:“朕聽說蜀軍和河西軍都併入安西軍麾下,連李光弼也帶著八千兵馬投奔了他,而且顧青本人也沒閒著,他私自還新募了兩萬新兵,如此算來,安西軍實有十萬控弦之士,李泌,這是一頭越來越強壯的猛虎,此時朕若再不做點什麼,將來更無法除此大患了。”
李泌無法再勸諫了。
在李亨的心裡,他已分出了孰輕孰重。
所有人都覺得當前第一要務是平定叛亂,迅速恢復大唐社稷的安穩,李亨表面上也是這麼做的,在平叛這件事上,他與所有的臣子一樣認真且迫切。
可他心裡真正的大患卻並非叛軍,而是顧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