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劍九神情凝重,坐在她對面的馮羽卻坐沒坐相,半坐半躺地倚在蒲團邊,嘴角噙著一絲玩世不恭的輕佻微笑。
“此事你有幾分把握?若存著賭一把的心思,我勸你最好不要抱著僥倖,安祿山麾下兵馬並非烏合之眾,他們這些年一直都是戍衛大唐北境的邊軍,戰力和警覺性都非常高,一不小心就會被人看出來。”李劍九小臉繃得緊緊的,有一種異樣的呆萌。
馮羽一直盯著她的臉,越看越喜歡,這女子雖然比他大一點點,但卻像個涉世未深的小姑娘異樣惹人喜愛。
“不管有沒有把握,此事都必須要做,算算日子,離安祿山起兵越來越近了,我若再不暗地裡捅他一刀,恐怕以後沒機會了。”馮羽懶洋洋地笑道。
李劍九疑惑地道:“史思明很信任你?”
“算是比較信任吧……”馮羽想了想,笑道:“三日前,我與史思明都飲醉了,他主動邀我同屋同榻同睡,對我沒有任何防備,哈哈,那傢伙睡著後簡直鼾聲如雷,吵得我整夜沒睡,睜眼到天亮。”
李劍九深深注視著他,道:“你可知你打算做的事要冒多大的風險嗎?一旦被發現,史思明會讓你生不如死的。”
馮羽笑容漸斂,嘆息道:“阿九,我知道很危險,但我必須要做,因為這是顧阿兄交給我的任務……”
“顧侯爺的一句話,能讓你連生死都不顧了?”
馮羽目光變得迷濛,眼睛裡彷彿升起了一團濃霧,濃霧的盡頭是曾經那個貧瘠的山村。
“我與顧阿兄都出生在石橋村,阿九,你不知道曾經的石橋村多窮,那種窮……是讓人世世代代都絕望的窮,有人受不了,走出去入了募兵,全都死在戰場上,那些沒走出去的是老人和婦孺,他們守著幾畝薄田艱難度日,餓不死也吃不飽,彷彿上天給我們生命是為了讓我們受到輪迴的酷刑。”
“我曾經也餓過肚子,每年都餓,我去挖過山上的野菜,也捉過河裡的魚,餓得難受時,我還抓過洞裡的老鼠來吃,知道怎麼抓老鼠嗎?找到老鼠洞,潮溼的柴煙點燃,濃煙對著洞口燻,洞外反扣一隻竹簍,老鼠被煙燻得受不了便跑出洞,落入竹簍裡,一隻老鼠去掉肚腸內臟,能吃的肉只有兩口,這麼一點肉,村裡的孩子們還搶來搶去,互相打得頭破血流……”
“這樣的日子,我過了十多年,直到有一天,顧阿兄性情大變,他變得跟以往不一樣了,不再是那個懦弱善良的孤兒,他變得很強勢,很霸道,充滿了殺性和戾氣,同時他還有了一身莫名其妙的本事,他帶著我們建瓷窯,辦村學,不知何時起,我們村民家家戶戶都買得起肉了,有勇氣進縣城買花布做新衣裳了,外村的姑娘們都主動找媒人,想嫁進咱們村了……”
“短短一兩年,變化真的好大,做夢一樣。後來顧阿兄做官了,去長安了,留下懷玉阿姐,她很嚴厲,每天踢著我們的屁股,將我們趕到半山腰操練,練武學殺人術,學刀槍棍棒,學列陣擊敵,然後又踢著我們的屁股將我們趕進學堂,誰讀書不用心會挨她的鞭子,那鞭子抽在身上真的疼啊……”
馮羽垂著頭,努力不讓她看到自己發紅的眼眶,臉頰上仍帶著輕佻的笑。
“整整一個村子的人,好像被顧阿兄隨手一拽,將我們從地獄拉回了人間,留在村子裡只要肯賣力,家家戶戶都有飯吃,有錢賺,甚至還能上學堂讀書識字,這若換了以前,想都不敢想,可是我們偏偏卻過上了這樣的日子……”
“阿九,知道我為何要跟你說這些嗎?你眼裡的顧青,只是一位少年權貴,一位年紀輕輕便被封為縣侯的人,是個大人物,但我們石橋村人眼裡的顧青,是神,他的一句話大過聖旨,說句犯忌的,就算他今日登高一呼說要造反,我們石橋村民也會毫不猶豫地站在他身後,為他攻城掠地,前赴後繼。”
深深撥出一口氣,馮羽低沉地道:“顧阿兄說,安祿山在安西曾經狠狠坑了他一把,他讓我尋個機會報復回去,他說了這句話,那麼我便賭上生死也要為他辦到,我這次要在安祿山的後背狠狠捅一刀。”
看著面露猙獰的馮羽,臉上那股輕佻的偽裝換上了一臉沉靜,目光平靜而悠遠,像一位睿智的隱士,用冰冷的眼神注視著俗世的悲喜。
這一刻,李劍九終於理解了馮羽,也更瞭解了顧青這個人。
“馮羽,放手去做吧,我幫你。無論生死,我與你一起。”李劍九雙手捧著他的臉,神情從未有過的認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