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他善於利用他人,又何嘗不是知人善任?說他心思深沉,冷血薄情,又何嘗不是在隱忍籌謀?自他登基以來,清理朝堂沉痾,修繕堤壩,疏河道,平內亂,提振商貿,輕徭薄賦,讓四海承平,河清海晏,這哪一樁哪一件不是為民而謀,可曾有過半分私心?
有時候,正是因為太過熟稔,才會清楚對方的弱點所在,捅在他身上的刀子才會格外鋒利。
一念及此,無盡的悔恨和痛楚猶如猛然狂湧而來的浪潮,瞬間將林綰綰吞沒。
蘇景遷垂眸凝視著她漸漸溼潤的睫毛,心跟著一顫一緊,繼而薄唇緊抿,似在極力隱忍,手在她看不見的地方緩緩抬起,而後又悄然放下,最終緊攥成拳。
一時之間,室內靜默無言,唯餘爐中炭火燃燒聲,散發著溫暖的氣息。
默然好半晌,林綰綰才將心底的洶湧和酸澀全都壓進了眼眸深處。她抬眸朝他看來,一雙眸子宛若水中瀝出來的星子,又宛若水鄉雨後初霽的天空,明亮而澄澈。
“當年你若不在那幾場戰役中刻意示弱、佯裝潰敗,讓庸王放鬆警惕,又怎能將庸王一黨連根拔起?若讓他發現你的實力,必定會猜到你是在請君入甕,屆時他選擇暫避鋒芒,與你兩方割據,那不久之後東宸面臨的將會是內憂外患之境。待到他整頓兵馬捲土重來之時,即便你能僥倖取勝,也定會元氣大傷,而後其他三國必會趁虛而入,屆時莫說傷亡會增以數倍,就連東宸或許也會永遠消失於歷史的洪流之中。人這一生,總會有取捨,這是你教我的,舍小義取大義,舍小仁成大仁,方才是帝王之道。”
她一字一句有條不紊地說著,聲音輕且柔,落在他耳中卻猶如風捲殘雲,攪動著他的心湖,驚起一湖波瀾。
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當他人得知真相後,會有人對自己說出這番話。他該慶幸的是,將一切看得如此通透的不是他的敵人,而是她。
他目光一瞬不瞬地凝著她,那雙晦明難辨的眸子裡,似有什麼緩緩流過,悄無聲息地融進了眼眸深處。
林綰綰與他四目相對,眼神真誠而明澈,宛若灑在湖面上的月光,瀲灩著縷縷柔波,“庸王要謀反,這是任誰都無法改變的事實,或早或晚都會發生。史上所有謀朝篡位,皆註定流血漂櫓,戰場上風雲莫變,傷亡又豈是你一人所能掌控?即便你從一開始便選擇反擊,保下那些百姓和將士,但日後換來的卻是更多百姓和將士的犧牲。阿瑾,你我皆非聖賢,又如何能做到面面俱到,縱使身處光明之下,亦會有陰影。你不該將所有責任都攬在自己身上,你放棄的、付出的、承受的不比任何一個人少,你能為你的臣民做到這步,已是難得。”
言至此處,她眸底已然覆上了一層水光,於他而言,卻一如當年,猶如皎皎明月照進他的世界,朗朗清輝只為他一人流光。
他的心逐漸發燙,眉眼間的悲涼似一點一點被這股熾灼所消融,燭燈暖暈曳進眼瞳,在他眸底盪出細碎的光澤,如浮光躍金,靜影沉璧。
眼角的晶瑩終是無聲墜下,而她卻絲毫不在意,繼續說道:“進宮這一日,我想了許多,終於悟出了一個道理。這世間諸多誤會只因不理解,萬般矛盾皆因難溝通,與之交錯的還有不信任。從前,是我看事情太過表面,從未設身處地站在你的立場去思考過,因為不理解,所以難信任,所以才會口不擇言說出那些偏激之詞,但如今,我已能慢慢理解你所行之事。在我心裡你究竟是個怎樣的人,這個問題我會在往後的歲月裡,慢慢回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