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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雙瞳慈禧 (5) (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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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一無所知。我要太監們守口如瓶,誰要說給太後聽,我立刻會杖斃他。這種事,我說到做到。一開始,我只是在養心殿裡變換住處。養心殿有三十多個房間,有時我一晚換三四處。大多房間都有桌案和榻,住起來倒也方便。在我看來,沒有一處地方不可以是我的禦床。每樣東西,以皇室的規格,都是巨大而沉重的,桌案、座椅、寶座都可以當作床鋪。我有時睡在批奏摺用過的桌子上。像三希堂那樣狹小的地方,只需讓人將榻上的炕桌撤去即可。我從不理會祖先的收藏,我只想要我腦袋裡的那根骨頭安靜一陣子,否則我難以入眠。

我頭上那根不停跳動的骨頭,在為我提供方向和地圖。雖說我是紫禁城的主人,我卻對這裡缺乏瞭解,有許多宮殿藏在遠處,暗處,不為人知。後來,我在養心殿裡換膩了,我隨口說出的地方,連我自己都不大清楚,我卻知道如何去那裡。我毫不猶豫指出一座閣樓或內室的位置,在某宮某殿,走哪條路,拐幾個彎道,經過多少扇大門。太監們立即行動,快速穿梭,準確無誤地將我放到指定地點。我不喜歡坐在黑乎乎的轎子裡,也不喜歡龍輦。有六個太監輪流揹著我,大多時候,我自己走,等到了地方,我坐在一個太監的背上,看著其餘的太監不停在我眼前晃動。一會兒工夫,他們跟我說,皇上,收拾好了,您就寢吧。

事情就這麼簡單,需要的,僅僅是一個命令。

就像我說的那樣,我長大了,我腦子裡那根骨頭也跟著長大了。有時,我一夜要更換五個地方方才安歇。我不滿意太監的進度,盡管他們總是又快又好。可當他們還在埋頭忙碌時,我就已經厭倦了眼前的一切。我頭上的骨頭又跳了起來,我來不及吩咐他們,就信步而去。我直奔下一個我要去的地方。有時,只有一個隨身太監跟著我,有時,連隨身太監也跟不上我的步伐。我健步如飛,閃電一樣離開那群繁忙的瞎子,好像晚一步,我就會從馬背上跌落,跌入深淵或是亂石叢生的地方。這樣的夢我做了很久。我不斷離開,離開,離開,更換臥房的次數越來越頻繁,後來竟到了慌不擇地的地步。沒有人知道我這一夜去了哪裡。一覺醒來後,有時,我發現自己睡在布滿灰塵和蛛網的地方,有時是在一堆雜物裡,有時是在一處戲臺上,有時是在廢棄的小廚房。我已經適應了這樣的環境——灰塵、蛛網和黑暗。我害怕黑暗,但是我腦袋裡的那根骨頭命令我時,我卻已顧不得光線是否能追上我。我一大早從這些地方走出來,十二個宮女圍著我,一齊動手,將我弄幹淨。宮女們手腳麻利,無論我弄得多麼骯髒,多麼不可思議,她們總能將灰塵一粒粒清除,將蛛絲一根根剝離,將我蹭在身上的各種痕跡、顏色,統統掃去。什麼事也難不倒她們。最終,我總是一塵不染,很好地保持著皇帝的顏面。

這件事一直持續到我十七歲。直到太後說“皇帝,你該認識一下這位格格”時,我的怪癖才稍稍收斂些。太後讓宮女在我面前展開一幅畫像。我腦子裡那根跳動的骨頭,漸漸安靜下來。太後說,她是阿魯特氏。阿魯特,這個姓很好聽,像夏夜的涼風。我琢磨這幾個字,當我在心裡輕念這個姓氏時,夏夜的涼風撫摸著我頭上那根狂躁的骨頭。我完全安靜下來,不再不停地更換住處。我回到原先住的地方,坐在寶座上,命人將養心殿上上下下清掃了二十一遍,直到日頭照在每根柱子上都會滑落下來。我又讓人在殿裡焚起各種各樣的香,直到殿裡陳設的每塊石頭都聞著香噴噴的。從這一天起,我就坐在養心殿裡等阿魯特氏。在她還未被迎娶時,她就已經在我眼前的金磚上移步了。以前,我在的地方總要燈火通明,擺滿燈盞。從這一天起,我需要更多的燈,不允許有一絲一毫的黑和暗。到處亮堂堂才好迎接新人。宮裡太舊了,她恐怕很難適應。這樣想著,我就讓太監拿來更多的燈,掛滿養心殿的每個角落。後來,即便在白天,去一處地方,我也要讓人打著燈籠。燈光裡有一條我能看見的路。阿魯特氏從這條路上緩步走來。

每次,說到太後,我說的,必然是母後皇太後。我視母後皇太後為生母,雖然她並不是我的生母。雖然,我面前的道路,往往只通向生母的住處。我的生母,在父皇去世後,徽號是慈禧。慈是慈祥的意思,禧是仁愛的意思。可她既不慈祥,也不仁愛。我不能不說,父皇一直活在過度的幻想和錯覺裡。我是從他垂死的眼睛裡看出這一點的。他總是看著我身後,好像我背後還站著一個人。有次他想抱我一下,我走過去讓他抱,盡管我並不喜歡被抱,但他快要死了,我只好讓他抱一下。他伸出的臂膀卻推開我,我想他到底要抱誰呢?我站在一旁,看著他,他抱住了另一個人——我是說,如果他抱在懷裡的是空氣,那麼,無疑,我也是空氣。他是皇帝,即便在幾天後,他將被稱為先皇,我也只能尊重他的意思,我只能說,我看不見站在我身後被他抱在懷裡的人。他聲稱此人是他唯一的兒子,他說這句話時,眼裡流出渾濁的淚水。在他去世的前一天,他喚我去榻前,可他還是看著我身後的人。他說話,也是對著這個我看不見的人。他的目光越過我,像看著永恆不變的玉璽。他這樣專注而動情,不免讓我心生疑慮,懷疑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我一時覺得,站在我身後的人,才是我。在父皇眼裡,的確存在著一個我看不見的人,這個人才是他真正的兒子。當他對著這個空無的人說話時,我心裡湧出的是根深蒂固的絕望。我回到燒焦的圓明園裡時,心裡也是這種燒焦般的絕望。倒不是因為父皇認不出我,而是,在父皇眼裡,我根本就不存在。

此後的一生,我都活在父皇對我的無視裡。即便在臨終前,他看著的,依然是我身後我看不見的人。他說,要將他的皇位傳給這個人,只有這個人才是他的合法繼承人。在他說這些話時,起注官立即將他吐出的每個字都記下來。如果沒有字跡為證,他說出的話無疑是會飛走的。我看出來了,接替皇位的人並不是我,而是我身後的人。也許是另一個我。我要麼是他的替身,要麼是他的傀儡。可以說,我一生都活在對這件事的揣測與憎惡中。

返京後,群臣在太和殿對我三叩九拜,山呼萬歲,我身裹著龍袍,頭戴龍冠,端坐龍椅,我知道,他們是在向我身後的人膜拜和祝賀。因此,在我成為這座城的新主人時,我沒有一絲一毫的快樂。我只想離開,去一個人人找不到我的地方。我想去圓明園,哪怕它是一座過去的園林。

站在我身後的人是誰?我從未回過頭去看他一眼。我看不見他,可他的確存在。他活在父皇垂死的視線裡,他在我身後是一個垂死的形象。父皇死去後也未能帶走這個形象,他從此跟定了我,而且,總能跟上我。他就是我頭上跳動的骨頭,隨時鞭打我,催促我,讓我無法安眠。他是誰?為何總盯著我不放,讓我不得安歇。我不願這麼想,這麼說,可一個無可爭辯的事實,是父皇在垂死之際,傳給我的不是皇帝的寶座和玉璽,而是死亡。

死亡在我身後站了十二年,最終取代我成為真正的皇帝。我為它在寶座上坐了這麼些年,我日夜躲避,風雨兼程,最終卻只落得這般下場。我在死去的瞬間看見了他,這才明白,父親看見的並不是一個幻像,而是一個真實的存在物。一個人只有在死的瞬間才能看見它,死是這世上唯一的確定,唯一的真實。

我即將死去,這是命中註定,誰也救不了我。很可惜,皇後竟是陪伴我一起赴死的人。我這一生沒有說出的話都說給皇後聽了。我回頭,最後叫了一聲:葉赫那拉。我的聲音很輕,可她能聽到。她來自遙遠的族群,與我有著血海深仇。葉赫那拉,是父皇生前最大的敗筆,而我則是他敗筆中的敗筆。與其說我恨父皇當年選秀時的錯誤,倒不如說我厭惡我自己。我在月光中腐爛,化成雨霧和水滴,最終什麼也不曾留下。那夜,乾清宮前,像是落了一場鵝毛大雪。我竭盡所能,向皇後走去,每一步都歷盡千難萬阻,如同走在冰鋒之上。葉赫那拉,她在遠處望著我。她的目光,如霜做的摩羅花。我寧願相信,奪取我生命的,不是古老的咒語,而是此時此刻的愛情。

慈禧

我聽到載淳在喊我的名字。他說,葉赫那拉。在這宮裡,載淳是我唯一的親人,他沒有喊我母後,而是叫我,葉赫那拉。載淳死了,而我還活著,這件事有多奇怪。我眼見他死去,卻沒有覺出痛苦和悲傷。載淳的死,是我做了很多次不斷重複的夢。在夢裡,他已經死去很多遍了。那麼,再死一遍又如何?明天他還會回來的,他還會坐在寶座上,像一個真正的皇帝那樣。

撰寫歷史的人,一直沒有弄明白,死去的人不是載淳,而是我。他們更沒有弄明白,我不是在1875年死去的,我在我們從熱河回來那一年就已經死了。也就是四十八年前。發現這一點讓我頗感意外。在我執政前的半年,沒有人發現,我其實是一個死人。我是唯一一個發現自己已經死去的人。

死去與活著,並無太大分別,我只是覺得周身的分量比以往輕了許多。此後,我再也沒有找回那種有分量的感覺——就是腳踏在地上的那種踏實感,手放在親生子肩頭時心安的感覺,指尖掠過絲綢時,涼而柔的感覺,就是夾一塊酸梅,還沒送入嘴裡,就有酸意盈然的感覺,身處月光中,不在現世的感覺。這些感覺,都死去了。周圍的什物、男人、女人、兒子,都在加深我已經死去這件事的真實性,他們像是早就商量好了,要為我提供證據。

我不確定載淳是否早已發現這個秘密。我能肯定的是,他是第一個為我提供死亡證據的人。載淳,在他七歲那年的秋天,我們避難在熱河,住在一個狹小的庭院裡。那些日子我見不到皇帝。我終日守著我們唯一的兒子。如果皇帝給我機會的話,我會再生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這是毫無疑問的。

那天,載淳在我對面坐著,用一柄蒙古短刀學著削一隻梨子。載淳長大了,該懂得如何孝敬父母,宮女在一邊教他削水果,又教他如何送給他的父親。載淳手握蒙古短刀,只是一柄小巧的孩子用的小刀,那薄薄的刀片削過他的手指,他割裂的手指立時淌出鮮血來。這孩子從來不會哭,只是傻傻地看著自己的手指,好像根本感覺不到疼痛。我也看著那根滴血的手指。我也沒有感覺到疼痛。多麼奇怪,我居然看著親生子的傷口而無動於衷,相反,我開始發火,我說你學得好笨,連白痴都不至於割破自己的手指。我後來還說了什麼,我完全不記得了。我罵他,侮辱他,甚至他的父親。我停不下來,幾乎罵了所有皇室和朝堂上的男人,我發自肺腑地厭惡所有愚蠢的男人,這裡麵包括我的親生子。我是怎樣將我的親生子也算進我憎惡的男人中的?這一點我想不起來了,我一直咒罵,開始是咒罵,後來就變成了詛咒,我詛咒每個男人都沒有一個好的死法——忽然間,像是被一道閃電擊中,我意識到,其實我已經死了。

我環顧四周,發現一切都很遠,侍女說話的聲音很遠,窗戶向一個方向傾斜,沒有人發現,我其實是一具會移動的屍體。我不具備很多隻有活著的人才具備的東西,比如說,疼痛。

我若使勁想,想我如何,何時死去的這一幕,就會頭痛欲裂。就像從中被劈為兩個人,一個人在努力辨認另一個。一個試圖摧毀另一個獨自主宰這具肉身。我看不見,只能感覺到她。如果我沒有死,我怎麼會摸不到載淳呢?如果我沒有死,我怎麼會看著他流血的手指而無動於衷,感覺不到絲毫的心痛,就好像我自己的手在出血一樣?死去就是這種感覺,沒有知覺,沒有感覺,心也不會疼。

在載淳死去時,相同的情形又出現了。我看著他受苦,卻無動於衷。我感覺不到生離死別。我不想哭,無法流淚,心裡沒有波瀾,我看見載淳自己選擇的皇後也像冰塊一樣一點點消融,甚至,我羨慕她的消融。她的心隨著載淳的心在一點點縮小。我感覺不到自己的心跳。我在看著月光中的這一幕時,再一次,又一次意識到,其實,我已經死去多年。我以一個死去多年的人的目光,看著這兩個正在死去的年輕人,就像看著有人正在步我的後塵,想要跟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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