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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迷宮 (1) (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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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注視它時,白描花瓣漸漸動了起來。我頭腦裡同時有什麼東西在旋轉。花像眼睛張開。花瓣在自行開啟,裡面的花瓣不斷向外湧出。它原來在沉睡,現在蘇醒了。我的心跟著它狂跳不止。不是因為緊張,而是另一種難以遏制的情緒。就好像我做錯了一萬件事,心裡充滿愧疚。又像犯下各種罪過,一切的腐爛和毀滅,都是因為我。

珍妃的詛咒

我在黑暗中等了很久。

沒有人知道,黑暗到底有多黑。對於在光明世界裡的人來說,黑暗只是一個詞彙。只有品嘗過黑暗的人,才會知道黑暗的滋味。黑暗比黑夜黑,黑暗是無底的漫長。我在等待,在黑暗中漂浮。我在漂浮中漸漸適應了黑暗。黑暗,雖是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虛空,畢竟是我的藏身之所。

我在人間的日子只有短短的二十四年,我在重重宮苑裡只留下了一個名字,和一段死亡記錄。有關我的死亡記錄,在浩瀚的清宮檔案中,只有簡短的幾個字:

二十六年夏,太後出巡,沉於井。

二十六年,是指光緒二十六年,也就是1900年。那個沉入井中的人,就是我,他他拉氏,光緒皇帝的妃子,珍妃。短短十二個字,只記下了我的大致死期,卻並未說明我的死亡原因。從1912年開始,有大量的文字層出不窮,想要說明我的真正死因,也有一些人開始研究我,但他們卻將一個貴族格格的照片,誤認作我。總歸,人們可以公開地談論這件事,珍妃之死。因為,大清覆滅了。那年,是我離開人世的第十二個年頭。就連皇帝載湉)也已經離世四年了。

死去前,溺死我的水井還沒有名字,它只是一口普通的井而已。在我死後,這口井就歸我所有。它有了一個以我命名的名字,珍妃井。我喝過這口井裡的水,下人們也曾用這口井裡的水清洗我換下的衣衫。這口井在景棋閣西面,在樂壽堂後面,在通往貞德門的道路的右側,它離我住過的北三所的院子,也就是冷宮,只有一百零一步的距離。在冷宮的日子裡,我從未想過,我離死亡只有短短的一百零一步。

我死於一個炎熱的中午。正是皇宮的午休時間。那天,沒有人午休,所有的人都在為逃亡做準備。太後打算出逃。但是在逃走前,整個皇宮都在靜默中等著什麼。

我在臨死前,有一個心願,就是想見皇帝最後一面。可我沒能如願,這是我一生的憾事。後來,我在黑暗中細想,其實,這樣也好,如果載湉眼見我被沉入井中,卻沒有辦法救我,他的心會被撕碎的。死後,我去看載湉,他伏在看書的桌上睡著了。我坐在他身邊,仔細端詳他斜在臂彎裡的臉。他在夢裡看到了我。他向我微笑著。我俯身跪拜。我磕了三個頭,再次細細端詳他的臉,將他印在記憶裡。我喜歡他笑著的臉,愛這笑裡清澈明亮的眼睛。我想象不出,載湉這副眉眼應該在這世上哪個地方出現才更合適。現在,是離開的時候了,我將帶著這個笑容,進入黑暗。我向他告別,轉身離去,我聽見他喃喃低語:珍,你放心,我會救你……我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站在門邊,回頭,再看他一眼。

我死去的那天上午,皇宮裡並不如往常那樣安靜。宮裡向來是安靜的,宮外的聲音無法穿過厚厚的宮牆和一重重院落進入後宮深處。我被囚的地方,坐落在皇宮最偏僻的地方。聲音在這裡斷絕了。這裡是一片死寂的孤島,活人的墳墓。我從來這裡第一天起,就嗅到了墳墓的氣息。但這裡並非完全沒有聲音,我聽到蒼蠅落在窗欄上的聲音,荒草在夜裡瘋狂滋生的聲音,蚊子輕蔑的歌聲,牆角處蟈蟈不知疲乏的叫聲,白天,野貓突然踩落瓦片,發出讓人心驚的巨響,塵土,和雪落下來的聲音。

七月二十日早上,沒有風,幾縷清白的光線,穿過釘在窗戶上的木板的縫隙,遲鈍而冷清。我嗅到了不安的氣味。不安像一絲冷風吹遍我的全身,我看見我依在窗沿上的手指在輕微抖動,灰白的陽光讓我彎曲的手指像透明的蟬翼。舊簾,小炕桌上的茶杯,小梳子,我不小心摔壞的銀柄小鏡子,都在輕微抖動。我屈腿坐在靠窗的炕上。三年裡,我每天都這樣坐著,坐在離光線最近的地方。我其實什麼也沒等,時間太長了,我幾乎忘記了自己在等什麼。只有在死去後,我才知道,我在等什麼。我其實一直在等著一個結局。那天,我忽然感到,結局已經很近了。我雖然不知道死亡已經站在太後身邊,等我過去,去領受漫無邊際的黑暗,但我確乎覺察到,有件事正迫在眉睫。從地心深處傳來了隆隆巨響,我聽到了,我的命運將隨著這隆隆巨響而改變。

我俯下身子,將耳朵貼在炕沿上,聽到微弱的震顫。我又俯身地面,除了震顫聲,還有別的聲音。是奴才們淩亂的腳步聲。按理說,奴才們走路向來是無聲無息的,他們不能發出聲音,就像他們的腳不存在一樣。但是那天上午,從皇宮堅固的磚石路上傳來的腳步聲,是沉重而淩亂,匆忙和驚慌的。那不是一個人的聲音,而是很多人。那些腳步聲忽而聚攏,忽而向各個方向散開。此外,我還聽到了金屬的聲音,以及,更為遙遠的聲響。那聲音不是來自皇宮。淩亂、複雜的聲音,來自場面更壯大,更難想象的人群。有很多人在跑,有很多人在追逐,有些人的腳步聲突然失蹤了,車輛沉重的輪子壓在路面上發出的,是不安的沉悶的咔嚓聲。還有銳利的槍聲。這些聲音彙集在一起,向皇宮逼近。

從地心深處傳來的聲音,讓我的心狂跳不已。我起身後,這些聲音都消失了。

我環顧四周,陰沉暗淡的房間和平時並無兩樣。從釘死的木板縫隙裡看見的蒿草,比昨日又長高了一尺,它們就要遮蔽爬進我屋裡的幾縷稀薄的陽光。那天上午,沒有一絲風。囚禁我的門和窗戶像往常一樣緊閉著。門上貼著內務府的封條。院子裡空無一人,荒草毫無顧忌地瘋長,光線裡有鹽的味道。沒有人能從這荒涼的院落裡,覺察出活人的氣息。我沒有聽到離我一百米,站在北三所外,監視我的太監的跺腳聲和咳嗽聲。

我回到窗前,那是屋裡最亮的位置,我屈起腿,在渾濁的光線下,整理妝容。我用先天晚上餘下的水,一點點清理面部。然後用布巾將水吸幹。即便已經被剝奪了許多日常用品,我還是設法留下了一盒粉,一盒胭脂,唇脂和眉筆。我要等屋裡再亮些才能看見鏡子裡的我。這是每天的功課。我在臉上薄薄施了一層粉。我膚色白皙,原本無須施粉。在被囚禁三年後,我的膚色如今像一張紙,絲綢的光滑與柔潤已消失不見,在我的臉上找不到一絲血色。太後若看見我這副樣子一定會滿意的,她會從中辨認出自己的傲慢與威嚴。因此,我需要胭脂和粉。我需要雪白細膩的粉遮掩我臉上所有暗淡的灰色,我需要胭脂,來掩蓋我在寂靜光陰中累積的落寞。因此,我一點點,仔細用粉,讓我的臉看上去完好無瑕。我揉開胭脂,讓那豔麗的色彩好像是從粉色中一點點滲透出來。最後,我點上了猩紅的唇色。圓圓的,只在下唇中央畫出一個櫻桃一樣飽滿圓潤的圓。我想,如果有大事發生,皇帝應是在太後身邊的。我希望皇帝看見我,與三年前並無太大分別。

那天,唯一讓我滿意的就是那一點猩紅的色彩。我一身青衣,頭上戴著一枚素色絹花,我周身上下就只有這麼一點紅色。當我最後一次在鏡子裡端詳自己,我看見那點猩紅的唇色,在午後的光線裡,將我所有的青春煥發出來,它提醒我,我還很年輕,這就是我要驕傲地挺起腰身,沉默地忍受全部屈辱與痛苦的原因。我起身,邁出門檻,將腰直直挺起來。我步履輕盈,流淌在七月的白光讓我暈眩。有一秒鐘,我覺得自己溶解在強烈的光中了,我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我看見皇帝的笑容,正如初見之時。我在這目光裡忘乎所以。為了再次沐浴在這雙眼睛耀眼的光亮裡,我在甬道上走著,沉默地走著。無聲無息地走著。莊嚴地走著。紫藤茂盛的葉片遮住了那片白茫茫的光,我不是去見皇太後的,也不是去迎接她身後的死亡的,我穿過斑駁夏日的光線,只是為了來到皇帝面前,為了這一刻,我在沉默中等了三年。

我沒有見到皇帝。

我被推入井中。

怕我不死,頤和軒的管事又投下兩塊石頭。這兩塊石頭的分量,一直壓在我的記憶裡。

死亡是一個很長的瞬間。

這個瞬間太長了,以至於我在身體的各個角落躲藏,逃避。只有在我死後,我才看出,這個過程多麼短暫,與我停止不前的24年比較,死亡用去的時間,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但死亡是我最重要的記憶,它徹底改變了我。我在黑暗中墜落。四面圓形的牆壁打擊我,它們滑膩膩的,卻堅硬而鋒利。向下落去的力量讓我感到身體的重量,我像一枚被丟擲的石子,在狹窄的隧道裡顛簸著,被突然活過來的黑色巨龍吞咬著。我的手被咬斷了,我的胳膊被打斷了,我的頭骨裂開了,巨大的轟鳴聲沖擊著我,骨骼斷開的聲音在隧道裡回響。我身體的各個部分被拆散,掰成細小的碎片,紛紛揚揚,在隧道裡飄揚。血從斷開的地方噴灑出來,骨頭,許多錯綜複雜的器官,在皮肉裡攪成了一堆亂麻。

然而,我仍然在身體裡,我拋棄了已經死去的部分,繼續在還能感受疼痛的地方呼吸著。我仍然沒有穿過那個瞬間,疼痛從四面八方彙集,它們集中在那塊最堅實的石頭上,它還在跳動。我的心。我脖子上面的部分死了。我的手變成了兩只鴿子,我的一雙腳變成了蝴蝶,我的胳膊和腿變成了羽毛,它們向有亮光的地方飛去,我不再感覺到它們的存在。活著是痛苦的,我是以感受痛苦的方式來感受活著的。現在,我只剩下了心,我還能用這件東西做什麼呢?時間不多了,血液即將流空,井底冰冷徹骨的水,正沿著血管灌進來,也許幾分鐘,幾秒鐘,心也將死去,我用這塊遲遲不肯死去的東西,做些什麼呢?

我失去了眼睛,鼻子,嘴唇,我失去了耳朵,額頭,下巴和頭皮,我失去了臉,頭發,手指和腳趾,膝蓋和胳膊,我還在失去我的心。但這並不是最終的結局,我在一片紅色的血光中,發出我此生唯一的詛咒,我的咒語將跟隨葉赫那拉的蹤跡,一直追到海角天涯,我的咒語將穿越此生,跟隨葉赫那拉的所有來世。時間因為我的死化為烏有,而我將成為葉赫那拉無法逃避的噩夢。這個噩夢將永遠伴隨著她。那血色的光芒也將永遠尾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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