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乃是天下根本,督師入守京師之策雖說可行,但也頗有忌憚之處,不可小覷。”
燈光不甚明亮,但聽聲音,袁崇煥知道說話人是周文鬱,此人乃是寵臣禮部侍郎周延儒的家奴,被保舉做了副總兵,乃是周延儒安插的親信耳目,心裡本來瞧他不起,多有提防,本想不作理會,轉念又想或許從他話中探聽出一點朝廷的動靜,便問道:“有什麼可忌憚的?”
“大明成例:外鎮之兵未奉明詔,不得輕離駐地,何況督師竟要進入京師,萬萬不可。如今有了兵部勤王諮文,事急從權,又是一片忠心,此事倒也有的可解說,但督師未與敵交鋒,直入京城,卻是大大的不妥,怕是會招人猜忌,眾口鑠金,不可不防。”
“平生無謗不英雄,隨他們去說。君父有急,顧不了這些,倘若能濟事雖死無憾。你多慮了!”袁崇煥頗不以為然。
“卑職幾日前在薊州便聽到了一些風傳,說是朝廷有人說督師……”
“事情緊急,怎麼還吞吞吐吐的,有話直說!張存仁,你為何阻攔他?”袁崇煥一眼瞥見周文鬱身旁的參將張存仁不住拉扯他的衣甲。
周文鬱掙脫了他的手,上前跨了一步道:“那些奸邪小人說督師資敵。”
“什麼?說我資敵?”袁崇煥不禁愕然,心中暗道:或許正是你家大人所說。隨即哈哈大笑:“我征戰守邊多年,出生入死,如何資敵了?想必是皇太極的奸計,以此流言謗語擾亂我心,不可信他!”
“督師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光明磊落的大丈夫,可是防人之心不可無呀!督師既率大軍入援勤王,若不迎擊來敵,未動一刀一槍,便退守京師。督師坦蕩,毫無芥蒂,卑職等也知道督師滿腔都是報國的丹心,但能堵住那些小人的嘴麼?若縱敵深入,蹂躪京畿,驚擾都人,那時怨言四起,督師將何以自白?”
袁崇煥默然,良久才問:“你們是不是私下商量過了?”見眾將點頭,長長噓出一口氣道:“那你們以為怎樣才是上策?”
周文鬱道:“我等商議,當今情勢有三不可不戰。我軍駐在張家灣,東距後金屯兵的通州不過十五里,兩廂已成對峙之勢,不可不戰。後金深入關內,糧餉接濟自難,不過靠擄掠為食,難以持久,我軍則不同,張家灣西臨河西務,正是運河糧道所在,足可供給,不可不戰。從張家灣放馬瞬間便到京城,京畿重地不可有半點兒的差池,關係社稷安危,也關係督師清白,破流言,保君父,不可不戰。督師三思。”
袁崇煥聽得心頭一熱,疑心大減,在他肩上一拍道:“你們語出肺腑,於公於私,我都極是感激。臨陣殺敵,報效君恩,正是我們做武將的份內之事,豈可推脫?只是此次聞警入關,精騎只有數千,皇太極卻有十萬人馬,敵眾我寡;我軍每日倍程而行,未能休整,人困馬乏,皇太極則以近待遠,以佚待勞,兩軍交鋒,萬一有什麼閃失,京師震動,非同小可。京師乃是天下根本,豈可輕易動搖?我深怕皇太極兵分兩路,如前幾日在那樣薊州避開我軍,直逼京師,而我左支右絀……”他見周文鬱鼓著腮想要爭辯,擺手阻止道:“敵我各有所長,他們馬快箭利,習於野地浪戰,此地一馬平川,衝殺起來優劣立判,我實在沒有必勝的把握。再說皇太極領兵遠來,撐不了幾天,想必意在速決而不願戀戰,我入防京城,一來可安人心,二來京師城牆高厚,遠勝寧遠,又有紅夷大炮可恃,皇太極必然望而卻步,知難而退。只要退了敵兵,謠言自會不攻而破。不要再說了,你們的苦心我理會得,還是君父要緊京城要緊。夜深了,吃飯歇息吧!”
已近三更,崇禎枯坐在乾清宮東暖閣裡,沒有絲毫的睡意。夷狄進犯京師,英宗皇帝之後近二百年還不曾有過。自起用袁崇煥,遼東一年多已沒有戰事,他心裡正喜去了這一心頭大患,不想皇太極卻突然兵臨城下。崇禎極為惱怒,不禁納罕皇太極究竟是怎樣的人物,竟敢如此藐視天朝?是誰給了他如此大的膽子?好在入閣辦事不久的大學士成基命力薦原任閣臣孫承宗督理京師兵馬錢糧,崇禎也知道孫承宗曾為帝師,頗有文才武略,哥哥熹宗皇帝對他又敬又怕,欣然點頭,封孫承宗為兵部尚書兼中極殿大學士,從高陽火速來京,率軍進駐通州,防禦東陲,護衛京師。日間又接到塘報袁崇煥已率精兵入關,進駐薊州,滿桂進駐順義,各地勤王之師也陸續趕來,一顆高懸的心才覺安寧了幾分。只是天朝顏面何存?自己這中興之主的顏面何在?他心裡異常煩亂,連日來,言官們交章彈劾袁崇煥為逞一己之私,無故誅殺毛文龍,目無君父,致使皇太極後顧無憂,專心入關,騷擾京畿,言語之間隱隱流露出皇上不該優旨縱容之意。崇禎將這些摺子堆在一邊兒,不住搖頭苦笑,五年復遼是大計,失一毛文龍本不足惜,這些年他空耗的糧餉還少麼?因此而責罰甚至棄用袁崇煥,遼東交與何人?遼事何時才可了結?他凝神沉思,暗罵言官們見識淺鄙,不知輕重,京城烽火正起,兀自攻訐邊將不止,豈不是要自家作死麼?曹化淳垂手鵠立在一旁,屏住呼吸,不敢有絲毫的攪擾。他在內書堂讀書時日雖不多,也就大半年的光景,但他天生聰慧,生性又極為乖巧,那次皇上面試文題,與鄭之惠雙雙摺桂。不久崇禎見王承恩竟對唐代的宮廷御膳渾羊歿忽知之甚詳,不為詫異,知他究心飲食,便提拔他到御膳坊當了總管太監,乾清宮首領太監的缺兒便破格落到了曹化淳的頭上。
???……,几案上的那座西洋鍾忽然開啟兩扇小門,跳出一個梳著雙角的小孩兒,手持細小的黃金杵對準金鐘連敲數下,崇禎抬頭看了,已是亥時,起身問道:“小淳子,可還有什麼急折?”
“萬歲爺該歇歇了。”曹化淳向殿外揮了一下手,一個宮女捧著一個紅漆食盒進來,小心地開啟,端上一碗冒著熱氣的燕窩羹,他接過道:“萬歲爺,先用些再說,不可太勞神了。”
崇禎捏起青花瓷勺,卻忽地住手哼道:“全是混賬話!夷兵將到城下,情勢瞬息萬變,豈能因吃這燕窩羹耽擱了十萬火急之事!有什麼話?快說!”
曹化淳向那宮女示意退下,才低聲稟道:“方才東廠提督王永祚派人稟告說袁崇煥將近戌時青衣小帽進了城。”
“啊――”崇禎暗驚,手中的瓷勺險些抖落,急急問道:“他、他去了哪裡?”
“韓、錢二閣老府上。”
“做了什麼?”
“韓閣老閉門不納,將他擋在府門外,他又轉去了錢府,足足半個時辰才出城回營。”
“講了些什麼?”
“一等知曉端的,王永祚稱再當面詳奏。”
崇禎面沉似水,慍聲道:“京師戒嚴,塘報都難送入,他是如何進得城門的?”
“袁崇煥有萬歲爺所賜的尚方寶劍,京師守城的那些將領對他又極為服膺,入城原本不難的。”
“京師重地,防備森嚴,事權要一,豈可無父無君地講什麼情面?”他吃了一口燕窩羹,似覺難以下嚥,皺眉揮手命撤下,取硃筆草擬了一道聖旨,交與曹化淳道:“情勢危急,非同尋常。朕命司禮監沈良佐、內官監呂直一同提督九門及皇城門,司禮監李鳳翔總督忠勇營、提督京營。快送與當值的閣臣謄清速辦!”
曹化淳答應一聲,恭恭敬敬地接了,便要告退。崇禎叮囑道:“告訴王永祚,明日務必查清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