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溫體仁拉長了音調。
“大妙!”梁廷棟喝彩道:“長卿兄拈出此字,袁崇煥死期真要到了。”
周延儒也點頭道:“兩位大人以為會在何時?”
溫體仁冷哼一聲:“狡兔死,走狗烹。怕是不會遠了。”甚是神秘,似已成竹在胸。
陽春三月,北京城外已是桃紅柳綠,芳草如茵,皇太極取道冷口關從容退回了遼東,慌亂了數月的京城終於安定了下來。錢龍錫已託病去職,閣臣本來就少,又出了缺,崇禎便特旨召周延儒、何如寵、錢象坤三人拜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入閣辦差。韓?見皇上沒有放還袁崇煥的意思,而周延儒曲意媚上,聖眷更隆,也上本乞休。崇禎見他年紀老邁,也知他有心避嫌,又有意重用周延儒,便命李標任首輔。不料,李標見韓?、錢龍錫走了,情知事不可為,好歹熬過了兩個月,也告老回鄉,周延儒數月之間竟擢升了次輔,年紀尚不到四十歲,飛黃騰達之快,令人豔羨。
袁崇煥下獄已過了大半年。開始時他總掛念京師戰事,夜不能寐,看守的獄卒雖說不敢慢怠,只是口風極緊,外面的訊息不敢吐露絲毫。鎮撫司大獄非一般的監牢可比,袁崇煥又是皇上親口定下的欽犯,輕易不容外人探視。袁崇煥只好從獄卒的片言隻語和神色舉止中揣摩猜測戰事,卻又無從求證,異常焦慮,一下子消瘦了許多,日夜想著出獄抗敵。等了多日,不見動靜,強自靜心下來,每日練一套長拳,習字吟詩,入夜倒頭便睡。只是想起入關勤王,內心卻依然悲憤難平,白髮如霜的高堂老母還有跟著自己輾轉異地的妻女兄弟,如今不知怎樣了?這日剛練了拳,心卻難以平靜,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出得牢籠,心中不住長吁短嘆,從床頭枕下取出幾張紙片,捧了翻看,兀自入神,卻聽獄卒敲門喊道:“袁大人,有人來探監了。”
袁崇煥又驚又喜,騰地起身,隔著木柵門就見一個消瘦的身影穿過長長的廊道而來,手中提著一個精緻的紅木食盒。袁崇煥見是自己軍中的記室程本直,大喜道:“本直,你、你是怎麼來的?”
“督師,可見、見著您老人家了……“程本直見了袁崇煥登時淚流滿面,哽咽得大張著嘴,半天才說出話來,將食盒放在地上,從懷裡取出一錠銀子遞與獄卒,獄卒將那錠大銀掂了掂道:“雖說有首輔老爺的鈞旨,可也不能逗留的時辰多了,有話快說,別羅嗦起來沒完!”
“不敢連累了兄弟。”程本直又取了一錠銀子塞與獄卒道:“兄弟多行些方便。”
“好說好說!只是不要高聲!”那獄卒將牢門開啟,放他進去,又將門鎖好,眉開眼笑地走了。
程本直見袁崇煥一身囚衣,方正英毅的面孔已顯消瘦憔悴,頜下的鬍鬚依然一絲不亂,但隱隱有了一些雜色,雙目低垂,只在顧盼時精光偶露懾人心魄,跪下叫了一聲督師,卻說不出話來。袁崇煥多日不見故舊,猛然見了程本直,心中似有千言萬語,也不知從何問起,一把將他扯起坐下道:“本直,祖大壽可轉回了關內?”
程本直含淚點頭道:“祖總兵接到督師的書信,即刻回師入關,連戰連捷,大敗後金二貝勒阿敏,盡復遵化、永平、灤州、遷安四城。”
“好!”袁崇煥一拍桌子,起身大叫道:“如此便可將我袁崇煥資敵之罪洗刷清白了。京師戰事如何?”
“皇太極已退回了遼東,京師轉危為安,只是、只是……”
“本直,平日見你也極慷慨磊落,怎麼如此吞吞吐吐了?”袁崇煥大笑。
程本直咬牙道:“皇太極為人太過陰狠歹毒,退兵時還忘不了陷害督師,他、他竟在德勝門外放下兩封書信,一封給督師,另一封則給皇上。”
袁崇煥冷笑道:“想必又是款和之事,此舉聰明反被聰明誤了,畫蛇添足,皇上不會信他的。”他坐下看看程本直,見原本精細幹練的那個書生竟有些神情恍惚,顯得越發文弱,想到必是為自己奔波走動,太過辛勞了,心下愀然,嘆口氣道:“本直,這些日子生受你了。可是蒲州師命你來的?”
程本直搖頭道:“不是,是成閣老。督師想必還不知道韓閣老早在一個月前便回了山西老家,錢閣老、李閣老也都回了原籍。”
“怎麼?恩師他老人家已經離開京師了?這、這……”袁崇煥驚疑交集,心頭一片茫然。
程本直面色抑鬱,聲音低沉道:“督師下獄後,錢閣老、成閣老、周閣老、吏部尚書永光都上疏解救,祖總兵更是情願以官誥和贈蔭請贖,參將何之璧率領全家四十餘口到宮外喊冤請命,願以全家入獄代替督師。兵科給事中錢家修請以身代,御史羅萬濤也為督師申辯,都遭削職下獄。可他竟似不出力相救,還談什麼師生之誼?我本來記恨他……”
“你哪裡體會得恩師的難處?”袁崇煥搖頭苦笑。
“可不是麼?後來韓閣老臨走,竟親到客棧找我,託我將他的苦衷代為剖白,他是忌憚人言,怕攪擾進去,反成他人口實,有人乘機興起大獄。他還親筆寫信給督輔孫承宗,請他務必代為周旋,務要為國存干城之將。”
“都是我連累了恩師。”袁崇煥目光黯淡下來,“恩師如何知道你的?”
“我聽說督師入獄,便與佘義士私自入關,分頭奔走。我本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寫了一篇《漩聲記》為督師辨冤,三次詣闕抗疏,為督師蒙不白之冤,心甘同誅之罪,不想九重宮禁深似海,哪裡見得到皇上?但此舉足以驚動朝野。只要我這條命在,督師一日不出詔獄,我一日不停喊冤。”程本直兩頰通紅,從懷中取出一卷紙,恭身道:“這是我寫的白冤疏,還要再到午門外跪請,以達天聽。”
袁崇煥接過展卷細看,上面工整的楷字寫得密密麻麻,洋洋數千言,“為督師蒙不白之冤,微臣甘同誅之罪……皇上任崇煥者千古無兩;崇煥仰感信任之恩,特達之遇,矢心誓日,有死無生,以期報皇上者,亦千古無兩……
夫以千里赴援,餐霜宿露;萬兵百將,苦死無言,而且忍餒茹疲,背城血戰,則崇煥之心跡,與諸將之用命,亦概可知矣!……而訛言流佈,種種猜疑,其巷議街談,不堪入耳者,臣不必為崇煥辯。惟是有謂其坐守遼東,任敵越薊者;有謂其往刮薊州,縱敵入京者;有謂其散遣援兵,不令堵截者,有謂其逗遛城下,不肯盡力者……時未旬日,經戰兩陣,逗遛乎非逗遛乎?可不問而明矣!總之崇煥恃因太過,任事太煩,而抱心太熱,平日任勞任怨,既所不辭,今日來謗來疑,宜其自取……
況夫流言四布,人各自危,凡在崇煥之門者,竄匿殆盡。臣獨束身就戮,哀籲呼天,實為事至今日,非遼兵莫能遏其勢,非崇煥無能用遼兵。萬萬從國家生靈起見,非從崇煥見也……”不由唏噓道:“本直,你何苦如此?倘若天顏不霽,赫然震怒,你白白搭上性命,豈非我之罪!”
“哈哈哈……”程本直仰天大笑,慨然道:“我所以求死並非為私情,是為出天下億兆黎民於水火。放眼天下,掀翻兩直隸,踏遍一十三省,我所服膺的惟有督師一人,生平意氣,豪傑相許,自然甘願代死。我前幾回所上白冤疏曾言,舉世皆巧人,而袁公一大痴漢也。唯其痴,故舉世最愛者錢,袁公不知愛也;唯其痴,故舉世最惜者死,袁公不知惜也。於是乎舉世所不敢任之勞怨,袁公直任之而弗辭也;於是乎舉世所不得不避之嫌,袁公直不避之而獨行也。而且舉世所不能耐之飢寒,袁公直耐之以為士卒先也;而且舉世所不肯破之體貌,袁公力破之以與諸將吏推心而置腹也。我生而能追隨督師,已屬萬幸,若是這條賤命能代督師而死,實是人生快事。不然督師冤死,我豈獨生?我死之後,只求有好事者將我骸骨埋於督師墓側,立一個小小的石碑,寫上兩行字:一對痴心人,兩條潑膽漢,九泉之下也瞑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