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點頭道:“正是。這幾句話擲地有聲,先國家而後私人,語出肺腑,豪氣干雲,兵部左侍郎呂純如薦你只有十個字:不怕死、不愛錢、曾經打過,與你自家說的正相契合,看來你當得此言。有此氣魄方可鎮守遼東,看來眾臣的舉薦可謂得人。”
袁崇煥聽得熱血沸騰,起身道:“臣既感恩於先帝,又得皇上知遇,萬里奉召,敢不盡心?”
崇禎抬手喚他坐下,問道:“一路情形如何?有什麼見聞?”
“今年江浙、湖廣、南直隸及安徽鳳陽龍興之地收成皆可,糧價回落,百姓口糧無憂。聞說淮安、徐州、臨清、德州四倉儲糧六百餘萬石,已滿八成。只是四川大旱,南直隸多處州府氾濫成災,常州府蟲害嚴重,十月南京地震,廬舍民畜有所損傷毀壞。山東二十八個州縣積雨傷禾,秋梁欠收,好在夏糧豐足,還不至於捱餓。臣沿途也未見到幾個流民。”
崇禎嘉許道:“畢竟做過知縣,見識具體而微,看的都是緊要事,懂得體恤民情。治國之道不外乎吏治錢糧,糧食最為根本。”話鋒一轉又道:“千里走單騎,雖屬聽聞,倒也頗為條貫有理。朕聽說你幾年前曾單騎出關,探視遼東山川地理,軍情防務瞭然於胸。朕登極未久,遼東戰事時刻縈繞在心,你且說與朕聽。”
袁崇煥斜側在凳杌上,聽皇上提及遼東戰事,神情極是激奮,兩眼灼灼有光,緩聲娓娓而談。
天啟二年正月,恰逢六年一度的京察,七品縣令以上都要赴京述職,四品以上的高官在皇帝面前自陳功過,五品以下則由吏部尚書、侍郎、考功司郎中,吏科都給事中,都察院都御史或副都御史,河南道御史、協理御史考核。考核共有八法,查其貪、酷、浮躁、不及、老、病、罷、不謹,看其行謀是否保善家邦,言事是否苟利社稷。年近不惑的袁崇煥冒著嚴寒,離開福建邵武縣趕赴京師,通往京師的各路官驛迎來送往,熱鬧非凡。袁崇煥只帶一個隨從佘義士,快馬入京,住在廣東會館。
次日,早早穿戴齊整到吏部衙門等待傳號,門房內已有數十人相互寒暄攀談,吵吵嚷嚷,袁崇煥為官日淺,並不認識一人,獨自步入庭院,當值的校尉見他身著七品文官??補服,不加阻攔。袁崇煥穿過一個小小的垂花門,裡面又是一個庭院,卻見一架粗大的古藤,枝椏虯曲,如一面屏風擋在堂前,被風吹得嗚咽有聲。袁崇煥見藤條蔓延長大,想是百年前的舊物,便圍著古藤轉了一遭,見藤下隱隱錄出一方刻石,蹲身細看,上面密密麻麻的刻滿了核桃般大小的楷字,筆法嚴整,竟是一篇《古藤記》,說明古藤乃是江蘇長洲人吳寬在弘治六年所植,屈指一算,果然已百年有餘。古藤猶在,只是那植樹人不知埋骨何方,袁崇煥感嘆良久,向裡面一望,見四下都是部曹的值房,不敢再入,返身欲回,卻聽北首的司廳有說話聲隨風傳來,隱隱聽到似是在議論時局,說努爾哈赤親統大軍開赴遼河,業已攻下了鎮武堡,廣寧岌岌可危,不由既驚且忿,想要排闥而入,問個究竟,又知道身在吏部,不敢造次,悶悶地轉回門房,不想縣令們也在談論廣寧戰事。
一個黑胖的漢子忿忿地說:“遼東軍敗在輕敵,所謂驕兵必敗,王大人本不知兵,又將後金兵馬視若無物,如此用兵,直似兒戲,焉能不敗!說什麼不久將一舉蕩平遼陽,皇上可在仲秋之夜高枕而聽捷報,好大喜功,都是放屁!如今鎮武大營已潰,廣寧危在旦夕,廣寧不守則山海震撼,山海不固則京師動搖。可惜了十三萬雄兵,一百二十餘萬兩的銀子怕也要打了水漂。”
旁邊一個清瘦文弱的縣令道:“年兄不免有些危言聳聽了,其實也不盡然。鎮武堡雖失,但西平堡未敗,我軍主力尚在,仍可一戰,只是戰法如何尚需斟酌。”
袁崇煥聽得性起,拱手道:“兩位兄臺高論,令人茅塞頓開。弟有一言,還望指教。”
兩位縣令一齊道:“不敢不敢,洗耳恭聽。”
“弟以為廣寧失在經撫不和,熊經略力主在一個守字,而王撫臺著眼於一個戰字,自然號令不一,難以調兵遣將,如此進退失據,怎麼能破敵制勝?”袁崇煥目光炯炯,瞬息之間,縱論天下大事,隱隱生出一種咄咄逼人之勢。
清瘦縣令本來也大覺有理,只是在眾人面前突被駁論,心中不免暗自悻然,乾笑一聲道:“兄臺出言高妙,令人佩服。依兄臺之意,是戰好還是守佳?”
“戰有戰的道理,守有守的方略,不可強分高下,只要運用相宜,都可痛擊建州跳梁,光復我大明河山。”袁崇煥幾句話說得豪氣干雲,慷慨激昂,門外有人大叫道:“不想嶽武穆重生了。”
眾人循聲看時,門外大步走進一個身材高挑的青年人,三十歲出頭,麵皮白淨,略有髭鬚,門邊一站,恍若玉樹臨風,拱手施禮道:“老先生所言,令人感奮,學生願聞其詳。”
袁崇煥見此人身著獬豸補子服,看不出品級,但知是監察風憲的言官,不敢造次,忙還禮道:“崇煥肆意放言,不想驚動大人。崇煥以為戰與守本可相通互用,不可截然而分。建虜馬快箭利,習於野地浪戰,馳突騎射,倏忽而來,迅然而退,此其所長,我軍若戰,當深掘壕溝,高築城牆,固若金湯,以為屏障,等他來攻,再以佛郎機火炮、火箭、木石殺傷來敵,切不可輕易出城而戰,以我所短比其所長,建虜久攻不下,自然不敢深入。若論守則較為容易,深挖洞,廣積糧,將全國的財力物產聚在廣寧、錦州、大淩河、小淩河、右屯諸城,屯田養戰,復興商旅,招徠四方流民,以圖長遠。建虜所據遼東彈丸之地,物產財力如何能與我大明萬里江山相比,對峙消耗,不出數年,建虜勢必兵疲財竭,不能南進一步。”
眾人聽得暗暗點頭,那青年卻不置可否,一把將袁崇煥拉了走入庭院,低聲道:“學生河南道御史侯恂,此次奉旨大計天下官吏,皇上密詔舉薦知兵可用的邊才。方才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老先生回去可將方才所言寫成奏摺,學生代為舉薦如何?”
袁崇煥躬身謝道:“卑職雖寄身士林,但性好談兵,平日遇到自邊疆回鄉的老校退卒,便備些酒食請教邊塞守戰事務,因此知曉一些山川湖海之險,也明白不少行軍用兵之策,常以邊才自許,平生宿願是想投筆從戎,立功邊疆,如今年已四旬,兩鬢將白,卻報國無門,令人浩嘆。若侯大人能教崇煥奔赴遼東,實在感激莫名。崇煥必當捐軀報國,死而後已。”說著竟雙膝一曲,跪在地上。
一旬之後,袁崇煥升遷為兵部職方司主事,官居六品,准予回籍探親後赴任。想起進了兵部,袁崇煥感到不久既可奔赴前敵,極是興奮,獨擁被衾,聽著窗外呼嘯的朔風,遙想遼東的戰局、山川地理、風物人情,心潮起伏,輾轉難眠。四更時分,悄悄起來,並不驚動佘義士,背了一把寶劍,牽著那匹白色驛馬,出了德勝門,向西北急馳。將近晌午,出了金山嶺北古口、司馬臺長城關隘,便已到了關外。
袁崇煥住馬回首眺望,四處峰巒疊嶂,山勢險峻,宛如壁立,僅有數丈缺口可通,磚砌的城牆順著山脊起伏連綿,三十餘座敵樓高聳群峰之上,關山蒼莽,離家惜別之情油然而生,下馬啃了些乾糧,在山腳的溪邊砸冰取水,略喝了幾口,牽了馬匹,沿著長城向東北緩緩而行。一連數日,白天檢視地形,取出兜囊中的炭條絹帛圖畫標識,夜裡圍火而眠,思想行軍佈陣之事。
臨近三月,天氣漸暖,河邊溪頭隱隱泛出一絲綠意,遠處的山林籠罩著一團團淺藍的氤氳,袁崇煥騎在馬上,看著西墜的落日,計算著出關的日子,忽然聽到一陣歌聲遠遠傳來,關外人煙本來稀少,袁崇煥一路上又多走的是人跡罕至之處,驟然聽到人聲,格外歡喜,傾耳細聽,卻是一首古曲:
峰巒如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