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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船在接近正午時抵岸,比預定時間整整遲了一日,可是相較陸路,這三日航程已著實稱得上輕松,唯一讓晏念三人感到意外的,是寧湮彰和僧人也選擇在此登岸,於是在簡短匆忙的告別後,一行人穿過碼頭,進入東萊港。
東萊顯然不及東海郡富庶,自然也沒有擾人的繁忙、擁擠,但也因此顯得整潔、靜謐與閑適,低矮的屋舍雖破舊卻鱗次櫛比,排列整齊,每一棟簷頂都鋪陳著當季收獲的厚茅草,在陽光照耀下透出幹爽的暖意。
彼時過午,嫋繞的炊煙尚未在天底散盡,清澈的淺溪從屋舍間蜿蜒而過,涓涓水流、空氣都如天色般澄淨,齊州有夜不閉戶的風尚,成串的漁獲掛在路邊簷下,如風鈴般隨風輕擺,剛用過飯食的男人在街市旁閑聚,膝邊環著三兩孩童,目光中滿含善意。
“是時候作別了...”在即將行經岔路時,蘇妙悟小心翼翼地說。
“嗯,”寧湮彰含著笑,“我們走吧。”他頭也不回,朝僧人催促道。
僧人答應著,可他隨即又駐足,轉身對蘇妙悟說:“先生,佛祖沒有爭辯之心...”他漆黑的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若眾生自見本性,便可參悟如來...”之後他邁著蹣跚的步履,隨著寧湮彰愈漸走遠,留下一道被破舊僧衣勾勒出的嶙峋背影,踏著枯敗的枝葉,在蕭瑟寒風中仿如一株倔強的老樹。
“你們,要去哪?”晏念忍不住問,盡管他委實不願與寧湮彰再有牽扯。
“往臨淄,繼而,去巴東?”寧湮彰轉過身,粗糙的劍刃在背後若隱若現,他眯著眼,長發宛如涓流彙成的水瀑,“我喜歡有戰爭的地方。”
晏念忽然想起在船上時,他冰冷決絕的語氣與話語:腐朽的舊世界註定要在冰與火的末日中消亡,現世的紕繆將被淹沒、焚燒,只有徹底毀滅,才能肅除完全的混亂,裨補闕漏,才能讓生滿毒瘡的世間現出真容。
“你...“晏念欲言又止,“你要做什麼,去有戰爭的地方...”他終於忍不住問,“還有,僧人,會怎樣?”
“做什麼?”寧湮彰倏然收起笑顏,恍若對長久等待後晏念提及的問題頗為不滿,“你那麼想窺視這世間的黑暗嗎?”
他的瞳底泛著空洞的光,像汙濁而幽邃的水,令晏念不寒而慄,磅礴的殺意再次驚起,在海上感受到的壓迫感又一次出現了,就像被緊緊扼住咽喉,以至晏念脅下的傷口開始抽搐...可是緊接著,濃烈的殺意又在瞬間消失,天空藍得耀目,風也依舊緩和。
“凡人的瞳眸,即便在最明亮的時刻,也不過是一面哀傷、爬滿銅鏽的古鏡,這天下的黑暗,你必然無力承受,”寧湮彰眯起細長的眸,嘴角掛著溫煦的笑意,“而僧人,不過將化作我劍尖一許塵埃。”
“不用為我掛心,”僧人在遠處向晏念報以微笑,“若能不畏生死,生死不即是如吃飯、飲水般平淡?對我而言,也即是從此時,抵達彼刻...活著不過是一場苦痛的修行,不過是為了死後的圓滿,所以,不用為我掛心...”
“走吧。”寧湮彰催促著,與僧人一前一後,穿過樹影草棘,逐漸消失於蜿蜒曲折的道路盡頭。
然而僧人漆黑的面容自此深深烙印於晏唸的腦海:他是一位自我奉獻的殉道者,笑意中沒有一絲強迫,如同滿懷超脫的踏上朝聖之旅。
之後三人兜兜轉轉繼續旅程,離開東萊港羅列整齊的屋舍,在傍晚時抵達終點,抵達像一柄彎曲的劍刃般粗暴刺入海中的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