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尼可沒有殺兄弒君的兒子,你走開!貧尼不想再看到你!”慶壽院像見到鬼一樣,走過幾步躲開他的躲過足利義秋。
足利義秋沒想到自己會遭遇這樣尷尬的敬請,卻把他惱的一臉羞慚和難堪。堂堂未來將軍卻被自己的母親,以這種避若蛇蠍的方式躲開,還是當著大庭廣眾之下,這臉面真是丟大了。
足利義秋是既憤怒又鬱悶,索性也不去熱臉帖那冷屁股,放任自己的母親一步步走到冒著熊熊火焰的常御所旁,卻冷不防慶壽院悲聲哀泣道:“義輝!你終於還是走了……你這一去,貧尼此生也聊無遺憾了,是時候下去陪著你父親去了……”
說罷慶壽院縱身一躍跳入火海里。眨眼之間就被滾滾沸騰的火舌吞沒,足利義秋看到母親消失在火海里,整個人被驚得目瞪口呆,緊接著侍奉在慶壽院身旁的侍女接二連三的跳入火海,讓現場徹底失去控制。
“你們這是幹什麼!幹什麼!排隊一起去送死嗎?”眼睜睜看著母親毫無留戀的縱身跳入火海。足利義秋被刺激的精神失常,跌跌撞撞的走回肩輿大吼道:“去吧!都去吧!要死趕快死!兄長的譜代家臣,侍女,餘一個都不要!都死去吧!”
三好家的武士亂了方寸,聽到足利義秋這麼說也就放棄拘束殘餘侍女的打算,於是從四面八方抓來的侍女小姓果真就排著隊跳火海,竟沒有一個人哼過一聲求饒,或者怯懦一分惜命不願意赴死的,這些人非常多來路也非常雜,有些是世代擔任將軍家的武士,有些純粹是普通侍女,因為感念足利家的恩義願以死報效,於是就有了御所上下一起排隊跳火海的景象。
殉死的人裡最大的有七十多歲的老武士,最小的才**歲的可愛小女孩,那是侍奉在小侍從身邊的小侍女,家裡代代都是室町幕府將軍家的家臣,小女孩臨死前畏懼的問她的母親:“火焰好燙,跳進去會不會很疼。”
她母親微微一笑,摟著她說道:“雖然很燙,但是有母親在,忍一忍就好了。”
小女孩很聽話的點點頭,就這麼一家老少七口人,手牽手一起走進火海里殉葬,他們臨死前目光清澈神色坦然,全然沒有一絲一毫的畏懼,彷彿欣然的嚮往著某種美好的事物,用一種朝聖者的虔誠心態縱身跳入火海,從頭到尾不見半點遲疑。
就連足利義秋的嫂子,挺著大肚子的小侍從也在這個時候跌跌撞撞的走到化為火海的常御所前,失聲大哭道:“殿下!妾身無能不能為您保留下子嗣,妾身這就帶著我們的孩兒們一起去黃泉找您……”
三好家千餘武士徹底傻眼,膽小的武士全身上下如篩糠似的發抖,有些人兩眼一翻昏死過去,有些嚇的屎尿都流出來,松永久秀也被嚇的渾身一哆嗦,苦著臉說道:“二條御所內滿門數百口被誅滅,這下可真鬧出大事件了。”
足利義秋被嚇蒙了,抱著腦袋縮在肩輿裡嘴裡反覆唸叨著:“我讓你們死,你們就去死……為什麼我讓你們投降,你們不投降?兄長看不起我,母親看不起我,你們每一個人都看不起我……為什麼這麼對待我?我可是足利將軍家的嫡流啊!”
足利義秋的童年記憶裡永遠是一乘院的古木參天。他剛出生的時候幕府的日子很難過,足利義晴數次和細川晴元對立,又數次在六角定賴的調解下達成和睦,就這麼整天在京都坂本兩頭跑來跑去,作為嫡次子的足利義秋就被寄放在近衛家養育,按照幕府的規矩很早就定下出家為僧的人生路線。
五歲那年,趁著足利義晴又一次從坂本放假歸來的功夫,在京都主持儀式確定足利義秋作為外祖父近衛尚通的猶子的身份,而後就被送到興福寺一乘院作為近衛家的代表出家為僧,一晃這麼多年也只有足利義晴病死的那年回來一趟。還沒機會和他的母親慶壽院說上一句話就離開了。
從小到大沒有享受過哪怕一天的父愛和母愛。養成足利義秋偏激的性格。或許這也與足利家的遺傳有一定關係,他的性子很類似十幾年前的足利義輝,同樣的剛愎自佑和偏執,只不過他的性格里多出一些氣量狹隘。缺乏足利義輝強硬的主見,造成他始終對於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兄長足利義輝充滿羨慕嫉妒恨。
這就造成足利義秋寧願聽信三好三人眾與松永久秀的讒言,也不願意相信他兄長足利義輝說過的一句話,總認為自己才是掌握真相,而兄長代表著愚昧無知,覺得幕府的仁人志士應該幡然醒悟見到他就該納頭就拜,而足利義輝應該急流勇退,把將軍的寶座及時交出來。
足利義秋的髮髻被扯開,披頭散髮的吼叫道:“到最後你們每一個人都背叛了我!兄長是這樣。母親也是這樣,還有你們這群蠅營狗苟之輩,竟然也敢這麼勇敢的去死!我就知道你們都瞧不起我,寧願去死也不願意服從餘的號令,你們都該死!該死!”
“轟隆……轟!”一道明亮的閃電劃過夜空。照亮這一方晦暗的世界,短暫的亮光裡幾乎每一個武士都看到足利義秋猙獰恐怖的表情,並把這一段讓人難以忘懷的記憶永遠鐫刻在心底最深處。
忽然,一滴雨水落在足利義秋的臉上,冰冰涼涼的劃過他的臉頰,松永久秀看的不太真切,待仔細敲過去恰好下一刻又是一道閃電劃破夜空,足利義秋的臉上早已淚流滿面,他哭了,哭的像的孩子一樣。
點點雨滴很快變成密集的雨點,片刻間又彷彿從天而降般連成一道雨線,鋪天蓋地的砸在御所裡的三好軍士卒身上,火把熄滅了,熊熊燃燒的大火也在緩緩熄滅,時間已經不知不覺來到二更天,已無所求又一無所獲的三好軍緩緩退兵。
松永久秀被大雨淋的內外溼透一身狼狽,踩著坑窪的泥地艱難跋涉,緩緩走到足利義秋的面前毫不猶豫的跪在水窪裡,說道:“請公方殿下回教王護國寺休息吧!一切的事情待明天再處理也不遲呀!”
足利義秋站在大雨中呆愣的望著漸漸熄滅的常御所,渾身早已被澆成狼狽不堪落湯雞,抹掉臉上的雨水有氣無力地說道:“餘沒事,只是想清醒一會兒,不用管我……”
松永久秀心說您身嬌體貴可以不顧及這點病痛的折磨,可我老人家一把年紀還要陪著你站在雨水裡受累,萬一真淋出病來那簡直是給自己找罪受,他兒子松永久通惹出那麻煩事還不知道怎麼收拾首尾,這個節骨眼上萬一自己撂倒在床上幾個月爬不起來,他就可以白髮人送黑髮人了。
於是不得不祭出危言聳聽**,說道:“公方殿下即將要登基宣下,此刻若是被大雨淋出一身病症,耽誤了登基儀程時間到是小事,萬一得了傷寒之類的重症可就壞了大事呀!”
足利義秋一想也是這麼回事,自己哭也哭了懺悔也做了,繼續站在雨水裡淋著也不是個事,萬一患個肺癆傷寒之類的古代疑難雜症,一時半會治不好說不定就落下病根,身體就徹底垮下去白白便宜那足利義時,於是就從善如流重新哄回肩輿裡,大軍回返東寺。
一場暴雨清洗掉二條御所這一日所遭受的汙穢,卻無法掩蓋一朝榮華毀於兵火的尷尬,足利義輝與慶壽院等人的屍身依然留存在冒著青煙的廢墟里,不負責任的三好軍又怎麼會在黑夜裡冒著大雨來收拾殘局。
堂堂室町幕府十三代將軍足利義輝,十二代將軍御臺所、已故前任關白近衛尚通之女、前任關白近衛稙家之妹,現任關白近衛前久親姑姑的屍體,就擺在這堆不起眼的廢墟里,這毫不起眼的地方,卻葬送無數忠臣良將的生命,埋葬十幾代人的鮮血期望,室町幕府的精華血脈在此刻劃上一個休止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