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丁.勒德與亨利八世的交談沒有持續很久,因為很快地,馬丁就被德西修士的侍從喊走了——德西修士在英國的宮廷中,暫時沒有顯赫的高位,但他很受亨利八世的尊敬,這點就足以讓他擁有足夠的威勢與權力,就連國王有時候也要聽他安排,就像是現在,他要馬丁滾到他這裡去,國王就只得悻悻然地告別這個有趣的新朋友,去繼續他先前的工作——狩獵。
但在整個狩獵過程中,國王明顯的心不在焉,服侍在他身邊的侍從們立即發現了這點,大約在晚餐的時候,幾個月前才被新王拔擢為樞密顧問官的沃爾西.托馬斯得到了這個訊息,於是這位對於權勢格外殷勤與敏感的教士立刻警覺起來,要說他在宮廷裡的敵人不少,但要說有誰最讓他擔憂,莫過於德西德伍.伊拉斯謨。與沃爾西一樣,這位出身尼德蘭的教士也是因其成熟的智慧與卓遠的遠見而被亨利七世挑選到身邊的——他們的軌跡甚至巧妙地合併在了一起,因為他們在老王崩逝之後,又成為了新王亨利八世的親近之人。
而且與出身低微的沃爾西不同,德西德伍.伊拉斯謨雖然也只是一個神父與醫生之女的私生子,但他是受一個顯赫的大主教按立,並且受到了教皇庇護三世的邀請,做了他的秘書,也有人說,他曾經婉拒了教皇賜予他的樞機主教之位,這樣看來,誰都不能說他是一個貪圖權勢的人,就連最討厭他的人也必須承認他性情高潔——而且,即便伊拉斯謨對於現在教會的一些做法與行為始終很不滿意,譬如說,他認為聖物、贖罪劵與聖禮之類的虛假表象已經超越了人類應盡的虔誠義務,並對教會中一些過於奢靡耗費的典禮與服飾等大加諷刺,但教皇利奧十世,與實質上的教會執掌者朱利奧.美第奇不但沒有予以斥責或是懲罰,反而給予了褒獎,以及一部分認可,反而讓他的聲譽愈發高漲起來。
亨利八世一直把他當作值得尊敬的老師,而貴胄重臣們也如同對待一個聖人般地對待他,他固然沒有很大的權力,但同樣不受權力者的壓迫與打攪。
相比起來,沃爾西的道路就要艱難得多,他一直聲稱自己乃是一個紡織行會首領的次子,但宮廷中的人們卻總是嘲諷他的父親不過是個卑賤的牲口販子與屠夫,他在教會里的道路也要比伊拉斯謨漫長地多,相比起十二歲就成為了古典學翹楚的德西修士,沃爾西在十五歲才取得文學學士的學位,之後在學院裡任初級司庫,進而被拔擢為高階司庫,而後幾經波折,他才成為利明頓教區的教士,又過了四年,他想法設法,藉助賄賂與獻媚,才成為理查德爵士的私人神父,經理查德爵士推薦,他才終於在1507年,見到了亨利七世,並且成為國王的私人神父。、
要說,沃爾西也是一個聰慧而又有才幹的人,或許正是因為如此,他才對看似輕而易舉獲得了國王信重的德西德伍.伊拉斯謨不太順眼,畢竟他現在還要卑躬屈膝,千方百計地獲得亨利八世的信任,而伊拉斯謨卻已經高居在國王之上,以老師的名義對其指手畫腳,更讓人憎恨的是,年少氣盛的亨利八世不願意聽從其他人的吩咐,卻不會輕易違背伊拉斯謨的意願,就算伊拉斯謨有時候著實不那麼尊重國王陛下。
所以說,一個伊拉斯謨就足夠沃爾西煩惱了,沃爾西絕對不會想要看見另一個人來佔據亨利八世所餘無幾的耐心與寵愛。
尤其是,相比起現年三十五歲的沃爾西,四十四歲的伊拉斯謨,只有二十七歲的馬丁.勒德顯然要與二十歲的亨利八世更親近,而且他們只見了一面,就能談得這樣投契,甚至讓國王在他最喜歡的打獵活動中興致缺缺,百無聊賴。
沃爾西.托馬斯覺得,他必須出手了。
不但沃爾西.托馬斯這麼想,被他視作眼中釘肉中刺的德西修士也是這麼想的。
“你和陛下說了些什麼?”德西修士嚴厲地問道。
“我的……一些想法。”馬丁.勒德雖然有些畏懼,反還是堅定地回答了老師的問題。
“你知道他是一個國王麼?”
“我知道。”
“那麼你知道英格蘭與教會之間的過往與現在麼?”
“我知道。”
“所以你是有目的地而來的。”德西修士滿懷傷痛地說道:“表面上,你來拜會我,但你真正想要見的人是我的另一個學生,亨利八世。”
馬丁空空地吞嚥了一下,“是的。”
“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德西修士說:“你曾經犯過一次罪,馬丁,是那位大人寬恕了你,但你如今又要傷他的心了。”
“我沒有!”馬丁迅速地說:“是教會,老師,是墮落的教會,是它逼迫我到這裡來——您不知道,您不知道現今的教會已經糜爛成了什麼模樣,它是罪惡的沼澤,是金錢的地獄,是永不餮足的胃袋,”他面露苦楚之色:“我曾經以為,我會在馬格德堡平靜地度過一生,但您知道我看到了什麼?!我承認尤利烏斯二世是個過於嚴苛與殘酷的執法者與審判者,但就算是您,也不得不承認,他的七大法令令得整個教會為之一清,但現在,他曾經做過的所有努力都被摧毀了,老師,利奧十世廢除了他的所有法令,那些曾經被壓制的罪惡捲土重來,甚至變得更為猖獗了——教士們變得愈發地肆無忌憚,他們不但沒有了信仰,就連道德也沒有了,他們比娼妓更下賤,比強盜更兇惡,比官吏更貪婪,他們的手不但伸入了民眾的口袋,還探入了城堡與宮廷的城牆裡……他們已經不滿足於神聖的名頭,就連世俗的權威也要染指!”
“那麼你為什麼不去羅馬呢?”德西修士非但沒有如同馬丁所期望的那樣動容,“你認為那位大人不會見你嗎?”
“他也許會見我,”馬丁苦澀地說:“但現在這樣的局面,不就是那位大人所導致的嗎?難道他還會因為我的哀求而改變他的做法嗎?老師,他已經變了,每個掌握著權勢的人都是如此,或者說,為他的寬容,我應當感激他,但作為……一個曾經的教士,我無法繼續看著教會如此墮落下去。”
“你看到的只是你看到的,你認為的也只是你認為的,”德西修士冷冷地說:“而且就我所看到,雖然利奧十世仍然在買賣聖職,聖物,贖罪劵,以及做一些不可為人道的買賣,但他同樣也在改變教會——只是他採用的顯然是與尤利烏斯二世不同的手法。馬丁,我也曾經認可過尤利烏斯二世,但事實證明,他的改革過於激烈,就像是一劑劇烈的藥水,不但殺死了植株上的害蟲,也傷害到了植株的枝葉與根莖,這是絕對不可取的——利奧十世的手段不那麼光明,但結果卻是我希望看到的。”
“您是說那些慈善修士會的修士們,還有他們的學校與學生麼?”
“你就是他們的老師,你看到了什麼不祥或是邪惡的東西嗎?”
馬丁默然不語。
“沒有,對嗎?”德西修士說:“但他們顯然正在讓教會向一些人不希望的地方發展。”馬丁.勒德的老師露出了一個譏諷的笑容:“你說教會更為墮落了,沒錯,這不正是一些人期望的嗎?他們根本不想看見一個經過了變革而變得強壯有力的教會,只想看到一個動亂的,虛弱的教會,不然的話,他們如何從中攫取那些成熟的果實呢?”他看向馬丁,眼中不免泛起了一些失望:“你看到的東西我也能看到,馬丁,我之前問你,知不知道英格蘭的王室,貴族們與教會的過去與現在——這就是你來到這裡的目的,對嗎?你在為……在為一個公爵,親王或是國王效力,你在馬格德堡,所以最大的可能性就是那位選帝侯,或者更多的選帝侯,甚至是那位皇帝也說不定,他們派你來,是要為自己尋找一個盟友,畢竟單單一個選帝侯,或是一個皇帝,要直對教會,還單薄了些。”
“老師,我可以向天主發誓,”馬丁分辨說:“我絕無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