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兒也不好推辭,再作道謝之後才抬手接過,糖漬的櫻桃拌在濃香的奶漿中,刨碎的冰沙如銀屑灑在其中,垂首輕啜,便有香甜溢滿舌尖齒內,絲絲涼意很是提神驅暑。
“禁中伴御,能恩澤分享。到了外面的坊野,又哪有太多珍品的奉養啊!人言也真是躁鬧可厭,要用俗情擾亂親恩。唉……”
韋團兒食用著冰鎮的飲品,突然驀地一嘆,臉上薄有嗔色,眼睛則打量著上官婉兒的神情,見其沒有什麼反應,便又說道:“我司掌了樂事,日常裡往來內教坊,聽人言頌得多,才知原來咱們大內往常是有那麼了不起的雅人定居,可是現在卻不能常望風采了。”
上官婉兒見避不開,只能淺笑說道:“韋娘子說的是河東王?”
“不是大王,又能有誰啊!”
終於將話題引到自己想要談論的內容,韋團兒美豔臉龐都隱生光輝:“早前只覺得大王制曲也只是美觀悅耳,聽到許多方家品細,才越發明白自己的淺薄。沒有才識匹配,真金美玉在前都不知怎麼賞評,錯過了才有滿心的遺憾……”
上官婉兒只是低頭聆聽,並不說話,心中卻免不了嘆息。神皇陛下對韋團兒的疏遠已經端倪有露,可是偏偏這娘子自己還感受不到,少王好也罷、壞也罷,或榮或辱,畢竟還是天孫,哪裡是她們這些禁中女流能隨意議論是非。
“我是忘了才人品質高雅,淺聽幾日聲辭樂理,居然在才人面前賣弄拙識。”
韋團兒見上官婉兒談興不高,便又轉眸笑語道:“不過前幾日大王再使府佐入內教坊曲樂幾部,都是出閣之後再創新作,才人想是還不知罷?”
“大王又有新作?”
上官婉兒聞言後,臉上不由得閃過一絲驚奇。她近來梳理銅匭投書,多涉坊野事務,哪怕不曾親見,稍作聯想也能想象到少王目下處境之窘迫,沒想到居然仍有雅趣不減。
見上官婉兒有了興趣,韋團兒略有幾分自得,並笑道:“新曲仍在案習,伶眾還沒有熟練,不敢傳侍。等到演練純熟,召取侍樂之時,我會讓人通知才人來賞。”
講到這裡,她眸光更有神采,感慨說道:“大王真是趣才,此番進樂,有《蘇莫遮》新調,舊調才人應該也有賞?一些胡奴袒臂,唱跳潑水,曲調也怪異刺耳,實在沒有什麼可賞。但大王今次所進有變調《街使曲》,大異前聲舊舞,真是讓人耳目一新。”
說話間,韋團兒已經手舞足蹈並繪聲繪色唱了起來,並對上官婉兒解釋道:“這一《街使曲》,曲辭所誦乃是一名金吾衛將軍。我是不知曲辭優劣,卻聽說這位將軍姓陳,可不是什麼故事人物,是一位真正的巡城街使,因其忠義勤懇,事蹟為大王所知,大王有感作曲,讚揚人事……”
上官婉兒聽到這裡,眉目之間卻有幾分古怪,思緒也早已經不再關注眼前,此前所覽投書,有關少王種種俱都浮上心頭。
“這部新曲,我只淺學,也沒有什麼伶才,不能展示許多本作趣意,才人覺得如何?”
韋團兒唱跳片刻又坐回來,臉龐紅潤,香汗細沁,抬手細扇微風,而後瞪大眼望著上官婉兒。
上官婉兒思緒緩緩收回,迎著韋團兒的視線,低聲說道:“這位大王,真是、真是與眾不同,讓人欣慰,給人驚喜啊!”
她對少王目下處境略有淺知,既為對方擔心,日常細忖又覺得實在沒有什麼好的應對之法。
特別想到少王終究太年輕了,受此強迫壓力,或是心驚求援、引出什麼敏感人事,或是年輕氣盛、做出什麼冒失舉動,這都會令處境變得更加兇險。
可是現在少王的應對,可以說是既在情理之中,又實在出人意料。
少王歌贊南衙禁衛將軍,真要攀誣的話,不是無指摘可引。但其律呂之才又不是什麼秘密,特別新年所獻大麴更是大得神皇喜愛,外廷刑徒大凡稍有心機,也不會由此進行誣引構陷。
聽上官婉兒這麼說,韋團兒便也笑起來,不忘欲蓋彌彰的解釋一句:“我新執侍樂事務,怕自己才識庸淺,不能召獻趣樂。有了才人的賞評,心裡才有了一點定緒,稍後讓內教坊音聲練熟呈獻陛前,到時再讓才人賞此妙!”
見韋團兒一副興致勃勃,上官婉兒本有幾句話想稍作勸告,但終究還是沒能說出口。
她性格素來謹慎,怯聲噎言,能不說話的時候儘量不開口,心裡對韋團兒這份率直未嘗沒有羨慕,但也明白自己實在效仿不來。
返回直堂覆命之後,上官婉兒便歸寢室假寐養神,但過了不足一個時辰,又有宮婢傳令神皇有召,不敢怠慢,連忙起身洗臉更衣,匆匆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