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當他們循此視角再來審視開元政治時,登時便有了不同的感受,只覺得所謂的開元中興,成就的只是聖人一個,下民勞於繁法徵役,世族則痛失勢位權柄。
崔湜直立原處,安然受了臨淄王這一禮,然後才在臨淄王的虛扶下入席坐定,然後又說道:“言及於此,大王還翻不翻閱這一卷悖情違義的文集?”
李隆基聞言後苦笑一聲,又嘆息道:“崔郎論勢的確深刻有加,但我只是牢籠受困一鳥獸,雖然知所當行,但卻無力趨之,終究還是難免屈從啊!”
崔湜這一番論調的確是漂亮,人終究要活在自己的正義感中,哪怕打家劫舍的強梁匪徒,都要強行搞上一個所謂盜亦有道的說辭。
李隆基雖然已經打定主意要行不法,但也需要給自己的行為選擇尋找一個正當性,崔湜這番言論就很好的解決了這個問題,哪怕只是強詞奪理,但也足可以用作精神綱領。
但綱領再美妙,終究不能提供直接的人勢助力,他仍然需要一定的時間來醞釀籌劃。
崔湜也自知只憑一通邪論不能成事,因此還有其他的準備。聽到臨淄王作此訴苦,他便又從身側抽出另一文卷遞了過去,並笑語道:“請大王先觀此卷。”
李隆基伸手接過,展開文卷後發現是一篇賦文,名為《鳩鳥賦》。滿篇文辭都在聲討鳩鳥這一惡禽,雖然通篇無涉具體人事,但字裡行間都在指罵武氏妖后鳩佔鵲巢、以周代唐的惡行。
但這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這篇文賦中引用了大量的時流詩辭章句。雖然原本的詩辭並非論述此事,可當擷取章句湊搭進文賦之內,原本的章句意義便發生了變化,彷彿真的是士林群起聲討妖后罪惡。
換言之只要這篇文賦流傳出去,朝廷就算想要追究,文賦中所涉士林人員也都將要遭受波及、難作自辯。諸如宋之問等根本不理會自己傳召的人,還有陳子昂、張說之類的文壇大手筆們,全都被牽涉入內。
李隆基略作沉吟,便想明白崔湜此計狠毒之處,儘管只是一場羅織攀誣、虛張聲勢,但給世道造成的衝擊卻絕不會小,甚至有可能直接將一些心智不夠堅定的膽怯之類拉上賊船!
除此之外,崔湜又作進言道:“漠北征事雖讓國人頗生振奮,但朝廷之所任用張仁願,長於攻伐而短於撫卹,且年高命短,行事必然貪功盡勢、不肯懷柔。默啜雖擒,胡勢未散,仁願恃強短恤,短則月餘,長則一季,胡勢必將再躁!雖然奪志之眾難為大患,但對我等幽困之員亦是一助!”
說話間,崔湜還蘸了茶水在案上快速書寫道:“擒同王、拒靈柩,勢大奪河、勢弱據蜀,進退有據”。
如果說剛才李隆基還對崔湜有所保留,那在看到案上水字後,就是真的頗受震撼了。他雖然不甘心束手待斃,但也自知聖人勢大難敵,絕非他草草聚就的人勢能夠匹敵抗衡,因此一個比較核心的計議就是攪亂關中而後退據蜀中。
蜀中四面擁山,道行不暢,自古以來便是易亂難安、割據頑固的地境。而且為了確保對地方勢力的壓制,朝廷於彼也從不設定重兵,絕對是一個最佳的退路所在。只要能夠裹挾一批人眾翻越秦嶺,來日凡所計議都大有可圖。
更重要的是,蜀中的益州還設有飛錢金庫,若能控制起來,哪怕只擁寡弱之眾,也足以同朝廷交涉談判。
崔湜對大勢論斷已經讓李隆基頗受啟發,如今更在核心計議上與自己不謀而合,一時間,李隆基也不免生出將之引作心腹謀士的想法。他所能信用的人本就不多,崔湜無論是智謀還是態度,無疑都是翹楚之選!
當臨淄王邸中李隆基與崔湜相見恨晚、同謀盡歡時,京營郎將權楚臨也共幾名同僚親友們於城外策馬閒遊。
或許是因心境發生了變化,有了尺度更大的圖謀,如今的權楚臨整個人舉止氣度都發生了變化,不再是往年優柔寡斷、夫綱不振的模樣,顧盼之間自有一股豪邁流溢。
“往年京郊凡所山水,無不各家產邑,如今則已歸誰?前人哲言,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少時讀書無所深解。如今遭受世道刁難,才知古賢誠不欺我!當年關內諸家相誓共計,哪一家不是子弟浴血、身許大計,才使我關中門戶得以傲臨天下!”
權楚臨勒馬立於山坡上,俯瞰坡下那些農田林野,忍不住感慨過往又痛論當下:“唐家之所得國,豈李氏一族之力?舊者相約共國,如今產業遭奪、刑令逼人,舊之鄉親門戶,如今還有幾家能勢力苟全?今上援亂得國,行事更見刻薄,裁撤南衙、府衛盡廢,用術凌人、故舊不安。但我關中兒郎,最不缺便是從頭再來的勇氣豪邁,舊能奉楊奪周、奉李代楊,今既棄我,我等自當再謀前程!”
“臨淄王不安於戶,欲要再議天命,但其失親失眾,註定大事難成。即便如此,卻能讓世人見其宗屬相殘的醜態。今上定亂取國,勢大難撼,據地以敵實是下計。但其威盛失眾,吐蕃已經與我有約,只要關內躁亂,其國便出甲兵助我,我得隴右,其得青海,連勢抗唐,以待天變。”
講到這裡,權楚臨又望著幾名同黨說道:“事若不道,則難持久。劫持臨淄王是重中之重,起事之後切記不可相離左右。今上虐名族而惠民家,關內鄉情並不可恃,唯得胡眾策援才有爭鬥勝算。祚榮告我,突厥餘眾必將還會躁亂,屆時便是拼搏前程的良機!”
幾人聞言後,也都正色應是,而權楚臨又忍不住嘆息道:“聖人於國有存續中興之功,但也恰恰因此而小覷匹夫之志。宗親失和、元從傷心、胡屬躁亂,但他稍能緩步恤眾、恩先於威,又何有我等用計圖謀之地?往年妖周禍世,只道歸唐即安,卻不想用治刻薄更甚於前,君恩難仰,唯自謀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