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恭在茅草屋裡住下了。
初時隱約還有異樣之感的, 日子漸久,便忘了自己名姓。連笙只以“公子”稱喚於他,他漸漸地也就認下了這個身份。
茅草屋中陳列樸質簡單, 一張床兩張桌, 三把椅子,文房四寶。長恭日日晨起坐於桌前誦讀, 連笙便在屋外淘米浣衣。茅屋的窗子大開著,他偶一抬頭, 便可見她紅衣半跪於河畔的身影。
河清草青, 天藍水瀾。
眉心硃砂映在水裡, 隨那散去的層層水紋,輕輕淺淺地晃,如真如幻。紅袖鬆鬆捲起, 露出衣下皓腕勝雪,倏忽袖口滑落在地,沾濕了衣袖,她驀地直起身子抬了手。
衣袖帶水, 滴滴答答落在薄紗裙上,她有些惱,俯身去拂, 身影一折一動,紅衣似火。天地間的一團烈火。
她覺察到長恭的目光忽一抬首,眼中剎那漾開的脈脈含笑,汲水溫柔:“公子……”
長恭的心便似投入河中的石子, 再也浮不起來了。
他住在這與世隔絕之地,與連笙只同普通凡世裡最最尋常的恩愛夫妻一般。他寫字,她研磨,他挑燈夜讀,連笙便拿了剪子剪燭。
燈花輕落,燭光映出他二人臨窗而坐的影子,投在窗上。火燭微跳,跳晃了燭影,那對影子落在燭光裡微微而動。彷彿燭光並未跳在窗欞上,反是跳在眼裡,燎在心裡。
眼裡是紅燭紅衣紅面佳人,心裡便似也點了火。肺腑如燒,喉頭幹澀。於是窗上兩道影子漸而挨近,捱得極近,最後融於一處。
鴛鴦交頸,龍鳳相纏,燭火驟然被吹熄了。
外頭的天是黑的,屋內也是漆黑一片。唯餘床腳玉漏聲聲,合著薄紗帳中輕重喘息,輾轉天明。
長恭忘了自己名姓,也忘了時日。
日子只落在門前的日出日落之中,化成夜裡橫亙長長夜幕的浩瀚星河。他與連笙相依看星星,將她裹在自己懷裡,只一低頭便能吻上她的額發。她總是抬眼看星,也看他,眼裡亦有漫天星輝。
他每一回頭,便就陷入那片無垠星海裡。
她的眼睛好像藏了濃得化也化不開的愛與眷戀,她總是用那樣的眼神看他,長恭便也貪念這眼裡的繾綣溫柔。
他是有貪唸的。
盡管時常於冥冥之中感到眼前的人似乎不當如此,她著了一身烈焰般的紅衣,卻是水一樣的柔,她不當如此——冥冥中時常會想,好像連笙,連笙不當如此,她應是一枚燎原的小火種,跳耀,靈巧,生生不息。連笙怎會如此?可他起了貪念,他貪戀這裡的安靜祥和,貪戀軟玉溫香,便從來只是一想,不曾親口問過她。
唯有一次,長恭好奇問她:“我與你在此地,從未見過其他的人。”
可不想連笙深深的眸子突然竟湧起了淚,蓋住那濃濃的愛意,原來那弄得化不開的愛戀,化不開,卻是可以被掩蓋的。她噙著淚,淚眼婆娑問他:“公子與我一生一世在一起,不好嗎?”
長恭一時慌了,忙安慰於她:“好。我只是奇怪而已。”
然而連笙望著他的眼神,卻仍是驀地淡了下去,隔山隔海,問:“為何要奇怪,這一生一世就只我一人,不可以嗎?”
長恭吻過她的眼淚,將她摟在懷裡,輕輕順著她的頸背,道:“可以。只你一人。”
連笙伏於他肩頭的一雙眸子,黢黑無神,聽到這話才又倏忽一亮,恢複了光。
自那以後,長恭便再未同她提過任何疑慮。己身何人,身在何地,通通忘了個一幹二淨,再未想過,亦不願去想,就只守著連笙過盡這一生。
連笙便也仍舊日複一日,溫柔仔細,侍奉於他。
可漸漸的,長恭卻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