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話說寧教人知,莫叫人聞。
意思是可以叫人知道,但是不要叫人親耳聽到或親眼見到。
這不是掩耳盜鈴的愚人做法,而是在具備規則的社會體系下,用規則來掩護自己的一種常規行為。通常指的是別人知道與否無關緊要,關鍵的是說話的時候不要被人聽到,從而拿來充作敵對的證據。
這其中的道理,但凡有些社會履歷的人都會很清楚,羅某人這話不啻於在鄰居家裡對著鄰居的親戚說對方的家長不會持家!
所以在座的一眾老漢都有些驚愕,宋立國數十載,河西這片地方受轄制也過了十多年,誹議朝政的事情也曾有過,但是從未有人當著眾人之面如此直言不諱!
不過,眾老中間終有反應快的明白人,之前被張酒公戲稱作酸子劉的半百書生開口了,“羅將軍遠途而來,切莫輕下結論。有道是耳聞不若目睹,將軍所言,概聽路人之言,或聽部眾信報,如此輕定來日去向,實非明智之舉。之前將軍將往汴京一行,且聽老夫一言,多走多看,再訂來日之策!”
這老書生換了稱呼,表面上是恭敬了些,實際上卻是拉遠了距離,話語中含了規勸,卻又暗指羅開先話語唐突,決策冒失,幾個偏又語氣溫婉,坐實了現場和事佬的角色。
羅開先也不禁暗呼厲害,正要開口說話,一旁老楊犒的聲音響了起來。
“酸子這書生,每每開口便是之乎者也,今日這話語卻甚是爽快!哈哈!”老楊犒顯然並未被羅開先之前的話語影響了情緒,笑鬧兩句之後,轉又問道:“老朽壽數六十八,昔年也曾遊走天下,見過甚多英雄人物,也見過甚多狂妄之徒。羅家三郎率眾十數萬遠途而歸,途中萬苦千辛都不能阻擋,顯然非是坐井觀天之輩,不知三郎你適才如此之言,究有如何考量?可否給老朽眾人解說一二?”
“也好,就依楊老丈所議,且請諸位長者聽羅三一敘!”羅開先稍一琢磨,也不客套,開口便道:“世人所為立國,概因孤家寡民勢弱難以為生,故抱團以求衣食無憂出入平安。然眾家粥粥,利益不一,則務須制定規則條陳以約束,規條之下,必難有均衡之說,故眾家難免有得有失……如此利害梳分之後,帝王將相臣僚庶民各層人等自現!此為一國之概況,諸老以為羅三所說如何?”
這番話半文半白,羅開先說的是國家的由來,雖然措詞與時下河西話語有所出入,卻並不難懂,現場能夠在座的,卻也都是識文斷字的,平素都各忙家事,乍聽這種高大上的話題,一時都陷入了沉思,包括剛才開口當和事佬的劉書生和主導話題的老楊犒。
大段話語末尾,羅開先問了一句,也並非等眾人回複,而是緩和了一下口氣,然後整理了一下思路,接著說道:“之前所說不提,據羅三所知,自趙氏開國,攻滅各國之後,隨之便是收攏兵權,轉而籠絡文人,壓制武人,並於軍中嘗試以文官掌領軍隊,軍務訓練及供給諸事皆有文人掌控,如此重用紙上談兵之輩,怎能保士卒戰力?至其後,每有戰事,對率軍出征之將門更是千防萬防,戰事結束之後雖有獎賞,卻對收回兵權毫不遲疑,雖說此舉有利王權,卻會消磨將門心志,長此以往,將門必定後繼乏人!羅三自謂武人,若至宋境,何以自處?”
比在座諸老高出一頭的羅開先正襟危坐,穩若鐘山,低沉的話語悠悠,更似晨鐘暮鼓,響徹在眾人腦際。
“說得好!”臉面潮紅的張酒公的喝彩聲響了起來,“俺老酒昔年本是軍中將官,從軍徵戰二十載,淳化四年1,因文官補給不利剿匪失誤,即被免去軍中參將之職,那文賊卻只是脫去軍職照例去當他的府堂要員,其中道理又與何人訴說?哼……”
張酒公的話音未落,與他間隔不遠的酸子劉再次發言:“老酒,你那陳年舊事暫且休提,某有一言卻要詢問羅家三郎!”
“唔……好吧,好吧,你問便是,俺口舌不及你,三郎這晚輩新來乍到,卻非尋常之人,看你這書生又能如何?!”臉都紅了的張酒公顯然是有滿腹牢騷的,但顯然他還沒有醉倒,並未與書生爭執起來。
老劉書生臉孔轉向羅開先,頗為認真的問道:“適才老夫失言,卻是以貌識人,小窺了三郎心智,老夫在此向羅將軍道歉!”
說著話竟然站起身,就在小桌後面,抱拳躬身施了一禮。
羅開先先是一驚,連忙同樣站起,左右都是小桌矮幾,無法躲避,急切之下只好同時抱拳作揖以表對長者的恭敬。
他心中暗道,這老書生口舌伶俐,卻又灑脫不拘一格,就從此點而言,倒是一個難得的君子。
心中置評,嘴上卻不會直言,只是起身的同時,開口說道:“長者不必如此,羅三言語亦有不恭冒失之處,但請海涵。長者且請安坐,有何疑惑,盡管直言,羅三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