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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寧倉現有的糧貨就只這些?”
官市丞忙頓首道:“王爺明鑒,去歲入秋以來淫雨不止,開年又遇一場倒春寒,京畿四縣均欠了稅糧若幹,再加上早前賑災撥出去的那些,我同您交個底,眼下便是掏空江寧倉,也只能勉強撐過這個秋天。再往後還有春播呢?”
堂內燈火昏沉,映得每個人臉上皆有愁容。滄浪重新戴好面紗,張口如泉流石上,有汩汩的低沉,“竭澤而漁,不是長久之計。”
官市丞方才察覺屋中還有旁人,遲疑道:“這位是?”
“戶部下來稽查子粒田的官吏,”嚴謨及時掐斷他,又問道:“你只說,應付今秋搶種所需糧貨多少,天亮之前能不能籌措完全?”
官市丞收回目光,憂心忡忡道:“籌措不成問題,可這官倉一開,咱們把後路也跟著堵死了。稻穀種下去能見豐收還好,要是不能,明年開春可是連賑災的糧食都沒有了。”
嚴謨不豫:“天佑我大晏,到明年自然又是風調雨順,豈有年年災荒的道理。你莫要把話題扯遠,再這麼由著流民鬧下去,咱們都得仔細項上烏紗。”
商社蓄意哄抬糧種價格,以嚴謨一貫的為官之道,決計不敢同他們針鋒相對,他能想到的辦法只有開倉放種這一條。然而江寧倉的家底嚴謨比誰都清楚,官市丞所言並非杞人憂天。他不敢拍板,只好一拖再拖,拖到流民走投無路,拖到兗王的人馬來。這燙手的熱山芋,他自認兜不住,合該更有能耐的人來接。
好一招禍水東引、以鄰為壑,滄浪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市丞所言不無道理,此事幹系重大,情勢雖急,還當徐徐圖之的好。”
嚴謨聽罷急了眼,心說你紅口白牙承諾的明日一早宣讀糧種領取之法,敢情刨坑給自己跳呢?他著急上火,沖口而出:“王爺還未開口,誰給你的膽子越俎代庖,你也配?”
“咔嚓”的聲音極細極小,但落在嚴謨耳中不啻驚雷——他這句未經思索的話語沖撞了封璘,茶杯在掌中被捏得粉碎,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殿下生氣了。
在場唯有滄浪不疾不徐,語氣溫和地說道:“為官避事平生恥,大人當真有憂民之心,何須等到兗王的輿駕來,方才等不及要開倉呢?”
水滴聲砸破寂靜,敲得慞惶中人一個激靈,轉而被更大的不安吞沒。
嚴謨說不清自己是怎麼離開的別院。兗王的無名之怒險些令他五內俱焚,而蒙面文官的話則精準踩中他的痛腳,把一副鎮定假相徹底蹂成萎靡的灰燼。他恍惚中回望一眼,白日間那熟悉的感覺捲土重來。
“多年未見,果然還是爛泥扶不上牆。”人走後,滄浪輕聲喟嘆。他想起了某些往事,心情陡然變得不愉快。
封璘亦默然。
滄浪瞥見壓在他掌沿下的一堆碎瓷片,但沒瞧著傷口,抽出帕子拋過去:“與其生這無謂的閑氣,不如想想怎麼解決眼下的困局。”
封璘接過,“先生已有謀算?”
“商事商治,”滄浪篤定地說,“倉廩要開,但糧種不能只作賑災之用。高無咎想用商戰挑起官民對立,進而阻礙子粒田改革,咱們要攔,只能選擇迎戰。”
燭燼落,埋低一腔私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