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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聖人詔封常家的訊息只是個傳聞,民間將信,又未見得全信。豈料鄉紳朝賀如雲,鬧得十裡八鄉人盡皆知,把傳聞坐成了實據,把常家拱成了熱鍋上的螞蟻。
更教人啼笑皆非的是,常敏行再三申明自己絕無入仕之心,可在那等側媚舉子看來,此舉全因常家曾受罪商賀氏牽連,“陡遭頹運,心有慼慼”的緣故。
為了趨奉,他們紛紛調動手中利筆,大書特書,以臥龍作比,與盧藏並論,明裡是在歌功頌德,暗中替人抬高身價的用意簡直昭然若揭。
常敏行打落了牙和血吞,朝廷的詔令一日沒有頒下來,他連請辭都無的放矢,只能任憑謠言四傳。
最棘手的事情還在後頭。
對於常敏行而言,當務之急是盡快找到大名領主,陳清個中原委。他很清楚,自己與東瀛人之間沒有堅不可摧的利害關聯,能夠一塊做生意,全靠“功在將來”四個字。可是說白了,這理由比“利聚而來”還不可靠,一旦信任出現裂隙,坐落其上的名為“宏願”的廈宇頃刻間就會崩落無疑。
城中防戍日漸收緊,常敏行幾次派管家常七外出尋人,都無功而返,這次又撲了個空。
他正為此心煩,那幫趨炎附勢的蠢貨又不知聽了誰的鼓動,自發結群往雙嶼來,說是要祭拜“戰神”常老太爺,以壯大晏軍威。
常敏行隱約覺得,這件事的背後定有人推波助瀾。可是他來不及深究,以往人跡罕至的雙嶼突然挨三頂五地熱鬧起來,安放火引的地方變得不再隱秘。以防萬一,他連夜帶銜枚影衛登島部署,幸而一路行來還算順利。
“將十望樓的兵力盡數調於丙炎樓,再令銜枚影衛分兵三列,在附近輪流盯著梢,晝夜不許留空,一隻蒼蠅也不許放進去。”
常家祠堂建在密林深處,四地傳言有兇獸出沒,是以常敏行下大價錢,環祠堂修築了十座望樓,以十天幹命名。其中丙火屬陽,含有光耀四方之意,是距離常老太爺塑像最近的一座望樓。常敏行這樣叮囑管家,半刻卻未得到回應。
他有些不滿,聲線頓沉:“常七?”
常七恍然回過神,連連答“是”,又遲疑地問道:“老爺真的要這樣做?公子現下還扣在水師府廨,萬一被當成了籌碼……”
“雙嶼生變,水師必然全力應援海上。屆時後方虛空,我等以強襲戰無備,還怕救不出毓兒嗎?”常敏行成竹在胸。
常七急聲追問:“可若是大名領主真的聽信謠傳,不肯出兵攻打呢,咱們難道要眼睜睜看著公子遇險不成!”
常敏行沉默地坐在軟轎內,半晌以後,才說:“倘若真的天不假年,毓兒也是為了宏願而死,他死得其所,是我常家的好兒郎,祠堂內會留全他的一席之地。”
林間鳥叫聲疏落,一日光陰所剩無幾。隨著弦月慢慢爬上中天,常七通身浸在森冷的靜謐裡,無法自拔。
“老爺,是想效仿昔年的高無咎嗎?”
“你錯了,常七。”常敏行終於肯把車簾抬高,月光照亮了他半張臉的慈憫,他溫言說道:“高無咎誅殺親子,是為一己私利。而我舍掉毓兒,所謀卻為萬民福祉,這不一樣。”
常七怔怔地看著自幼跟隨的老爺,從佛容下又一次窺見了熟悉的殘酷。他驀然記起,常敏行下令借倭寇之手屠殺那些工匠時,臉上也是掛著同樣的形容。
還有三年前,老爺吩咐他將欽安縣城的佈防圖親手交予倭寇匪首的那次。
常七不再說話了,臧否主人的決定不是他的份內之責。他轉身去時一腳踩進水坑,自來纖塵不染的袍面上多了幾星泥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