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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滄浪來的路上就看見了。
黃褐色符紙襯著血滴似的朱紅,放大了人像眼眉間的猙獰,赫然張貼在欽安縣城每家每戶的大門上。
那分明是兇煞,不是自己,卻被無情地冠以“軟骨罪臣鞦韆頃”之名,且往面上糊了不知是什麼的東西,黑黢黢,有的地方已經板結,有的地方還沾濕帶黏,瞧著不是一次之功。
“先生憂國憂民,我為先生鳴不平。”
滄浪悄無聲息地收回視線,捏得骨節泛白。
魚面攤的老闆見有人打量那畫像,誤會他們嫌髒,邊在衣擺上擦幹淨手,邊笑著走過來:“二位爺莫見怪,這可不是什麼髒東西,自家後院挖的塘泥,幹淨著呢。”
滄浪擱了筷,問他:“為什麼要往畫上抹泥巴?”
老闆是個打扮樸實的鄉野壯漢,眼界一畝三分地,不知兩人身份,也絲毫沒有把滄浪和那副青面獠牙的畫像聯想到一處,見問就答。
“無恥國賊,配得上什麼體面,沒潑糞就算好的了。瞧您二位的行頭不是本地人,還不知道在咱們欽安縣,歲初開門的第一件事,就是往鞦韆頃的畫像上啐口唾沫,嗐,討個好彩頭嘛。”
滄浪避開他憨厚無覺的笑臉,低頭挑了幾次,面條都從筷尖溜走,眼底濛濛地起了霧,似是被風吹,又似是被湯的熱氣燻的。
“你、”靜默少頃,他輕輕地問:“見過鞦韆頃嗎?”
漢子抓耳撓腮,搓著手看著滄浪直笑:“那麼大的官,哪裡是我這種小民想見就見的。您別瞧滿縣城到處是他的畫像,我敢拍胸口保證,此刻便是他活生生站在面前,縣城裡一多半人都認不出來。”
“既然這樣,你們、何故如此恨他?”
漢子一愣,微駝的腰背挺起來,理直氣壯道:“鄉紳老爺們說了,三年前要不是他怕死畏戰,欽安城門怎會那麼容易被賊人撞破!半城的人命啊,沿海潮汐十數月裡都泛著血腥味,這麼大的仇怨,怎麼能不恨!”
封璘忍不住,眼看就要作色時,滄浪在大袖下的手按住了他。
滄浪眼睫急扇,把那點不聽話的淚意眨沒了,方抬頭對漢子道:“天冷,身寒,勞煩再溫壺酒來。”
酒很快端了上來,滄浪翻扣竹扇,提壺斟滿,平靜地道:“你看見了,這便是鄉紳的作用。這些人雖無實權,卻能影響民議風向。常敏行身為鄉紳之首,他的立場很重要。”
封璘明白先生的意思:接納常毓,也是對常敏行的一次試探。如果常家小子能在鴛鴦陣上有所突破,常敏行對此哪怕只是持中不言,雙方間就還有談的餘地。
潮浪聲清晰入耳,封璘側眸看浪尖轟然撞上礁石,一瞬間分崩離析,很有點決然不顧身的意思,他沒說話,在旁為先生續盞。
滄浪飲得急,酒水潑出來,打濕了前襟。他抬指蹭了蹭,雪白的布料上卻還是殘了一痕暗漬,他盯著看了許久,忽然輕“嘖”一聲,難過地抿緊唇。
封璘兩三步上前,一把揭下那畫像,團成團,扔進火盆裡燒了。
幹脆利落地做完這些,他趕在漢子開口之前扔下幾大貫銅錢,轉身撈起滄浪,那健碩的臂膀扛得住任何情緒決堤。
“晏法有雲,妄議國事者,論罪從權。本王奉聖諭執掌水師,騰出手來整飭民間風紀也未嘗不可,我勸你仔細。”
封璘冷酷地掠過早已嚇愣的漢子,往前走了兩步,在滄浪身前蹲下去,說:“天黑路難行,阿璘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