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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魚服的袍裾長長曳地,浸在水裡化作一地殷紅,彷彿淌不盡的血淚,蜿蜒進深濃的夜色。
封璘踩著水坑走去,幾星泥點濺上楊大智的前襟。他不為所動,俯身一頓首,砸出沉悶聲響:“卑職深孚殿下所望,罪該萬死,願憑殿下懲罰。”
“你的確該死,”封璘嗓音淡淡,“但本王還是找到理由讓你活下來了。說說吧,高無咎是怎麼死的?”
楊大智脊柱微繃,沒有抬起身,仍舊匍在地上說:“高無咎道盡途窮,被逼跳進煉銅的鐵水,熔斷一身筋骨而死。”
三言兩語,極盡簡短之能。唯有楊大智心裡清楚,那日高無咎自知遁逃無望,他是故意留在鳧明山礦區靜候錦衣衛到來,準確地說,是等自己來。
不得不說,高無咎沉浮宦海多年,經緯人心的本事連宿敵見了也要感佩。他毫不留情地揭開塵封七年的真相,然後端袖走向滾滾沸騰的鐵汁,就彷彿閑庭信步一樣悠然。
然而他在死無葬身之地前說的每個字,卻往楊大智心中注入一汩濁流,洶洶而過後沉澱下仇恨的塊壘。
“還有一事,卑職以為應當稟明殿下。”楊大智頓了頓,說:“高賊在臨死之際,告訴了卑職一個秘密。”
“哦?”封璘剔高一眉,似笑非笑:“他下場慘烈,按說該恨咱們入骨才是,焉有以德報怨的道理?”
“事關欽安慘案,吾兄與太傅大人畢生清白皆繫於此,卑職不敢妄言。”
月隱星沉,不知何處飄來一大片烏雲,倒覆在京城上空。封璘神色盡掩,聲音平靜得聽不出一絲起伏,“抬起頭回話。”
楊大智依言直起腰身。
他告訴封璘,當年鞦韆頃奉命押送糧草到閔州前線,入庫清點時卻發現那批軍糧裡摻雜了不少黴物。身為縣令的楊大勇之所以守城不出,除了兵疲馬弱無力應戰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便是糧草不繼。這對于軍備弛懈的欽安縣城而言,無異於雪上加霜。
楊大勇率百人隊冒死奔赴最近的軍屯,不是為搬救兵,而是為了調派救命的口糧。
楊大智坦然無懼地迎上封璘的逼視:“軍糧排程事宜經由內閣、戶部層層統籌,怎就輕易叫人動了手腳。太傅大人不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那麼問題究竟出在哪?”
這似乎是個疑問句,但答案從他悲憤交加的眼神中已然呼之欲出。
慶元一朝起,胡高兩黨分庭抗禮。京中六部隨之劃出涇渭分明的兩個陣營,其中戶部自來歸於胡氏一派,主官唯胡首輔之命是從。
月光破雲,在封璘面上斜出黑白的分界線。他神色不改,道出了一個足以令所有人詫異的名字:“胡靜齋。”
“王爺英明,”楊大智寒聲,“咱們這位首輔大人,奉公守節、清正廉靜,端的算是百官懿範。可惜啊,他一身好坯子卻生了個壞種。當年胡家長子攪和進軍糧倒賣的勾當,掏空了太倉衛的家底,卻沒想戰事起得那般突然。胡公子害怕東窗事發,只好求助他老子。想不到吧,胡靜齋畢生清譽,最後卻毀在他引以為傲的胡氏家風上,是不是很諷刺?”
以次充好的主意是胡靜齋提出來的。他得知兒子犯下大罪,當即動家法將那不孝子打了個半死,但懲戒過後,還是得想辦法替兒子收拾了爛攤子。
原本按照胡靜齋的設想,先以黴糧充數應付過布政司的督辦,等到徒弟千頃將糧草押送到閔州後,再從最近的青州官倉調糧補足。
可是千算萬算,胡靜齋萬萬沒想到,運糧的漕船途徑荊江段時突遭十年不遇的暴風雪,冰稜塞川、船隻難行。救命的糧草因而耽擱在半途,長達半月之久。
“數千將士在前線忍饑挨餓,高黨卻在此時以莫須有的罪名栽贓他們的長官。先帝和胡靜齋明知個中冤情,為了補齊軍糧缺口,連個屁都不敢放。殿下,殿下!”
楊大智聲漸悽厲,宛如報喪的夜鴉,鳴在黎明到來前的至暗時刻:“萬裡無人收白骨【1】,誰在城上豎降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