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屋外雨聲敲打,屋中水汽氤氳。滄浪伏身在池沿,齒間淡淡的血腥味不散。
往事訴於筆端只有冰冷潦草的兩三行,“逆詩案發,飛矢集於中林,駭機遍於原野。飛魚馳騖白牆之內,崔巍松江,旦夕間付之一炬。”
滄浪親眼見過那日的大火,講堂、書庫、亭臺樓閣榭,幾乎每個熟悉的角落,都籠罩在灼人的濃霧之中。數條黑影狼撲直入月洞門,一團熾熱的光芒越過頭頂,落在堆積如山的詩文卷冊上。
那些是他畢生引以為傲的才情,卻被當做叛逆的罪證,在瘋狂舞動的赤焰之中變得捲曲、焦黑,燃燒的紙屑在眼前盤旋,旋著轉著便成了明亮的灰燼。
不僅如此。
一場怒焰毀掉的不只有他半生心血,還有他的畢生知己。
白水涵鞦韆頃淨,清霜粲曉萬山空。萬山夷平地,秋水成濁流。
滄浪沒想到記憶複蘇會給自己帶來那樣大的沖擊,僅是揭開冰山一角,周身氣血便翻湧得厲害,甚至還嘔出了半口黑血。
他很鎮靜地撕掉那幾張染血的書頁,扔進火盆燒了。現在還不到圖窮匕見的時候,滄浪很清楚,無論當年封璘在詩案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真正對松江書院出手的是錦衣衛及其身後外戚一黨。
外戚黨首高無咎,大晏閣臣,當今聖上的親孃舅,權傾一時,根基深厚。此刻漫說滄浪一個無名小卒,便是讓世人都知道鞦韆頃還活著......
想到這裡,滄浪微微沉身,被涼意挾持的雙肩企圖從水中汲取些許溫度。
知道了又怎樣?倘若世人皆知叛臣鞦韆頃還活著,他只怕立刻會死,死於這世間最大的無罪之罪,積毀銷骨。
留在封璘身邊,是他別無選擇的茍且。滄浪沉默著,被熱氣燻得眼眶酸脹,不知不覺滲出了淚花。
這時候一條黑綢緩緩落下,覆住了雙眼,被淚水模糊的視線徹底歸於杳瞑。
溢水聲短促,有人浸入浴池,瞬間抬高的水面流淌過手背,但很快被一陣帶著粗糲鈍感的滾燙蒸幹。
“我頭好疼。”
氣聲欺到耳邊,滄浪不必揭開綢布,就知來人是誰,他不動聲色,“飲酒了?”
封璘把人抵在池沿,頭埋低,下巴上隱約的胡茬紮得滄浪有些疼,又有些癢。
他含糊應了一聲,掌心貼著小臂遊走到項間,兩指捏住圓潤喉骨,感受它因為緊張而微微加快的滑動。
“先生為我帶鈴鐺吧。”封璘忽然道。
“瘋子。”滄浪閉眼想。
與這小畜生有關的回憶迄今為止仍是一片空白,他為什麼喚自己先生,在松江府書院時他們究竟有過何等交集,滄浪尚未想起。但他記住了一件事。
火烈具揚,火烈具阜。他頹然站在火場之外,轉頭對張臂死死箍住自己的少年一字一字狠聲道:“養狼自齧,早知有今日,當初我真該殺了你。”
養狼自齧。
光是這四個字,足夠讓他信了說書人的話。仇恨交疊著悔意層層拋高,盡管眼下,他只能被動承受來自仇敵的侵佔。
綿密的潮襲一陣更比一陣猛烈,封璘甚至等不及把人從水裡撈出來,勒著脖頸就好像餓急的猛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