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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1) (1 / 5)

而竟然是這個時候,

豔陽高照,荒郊,滿嘴偏鹹的土豆絲,

眼角裡勤奮得幾近可憐的手臂,

水泥地上一隻白色的小鴨子,

這些鬆散又尋常的碎片讓我覺得有些寂寞,

它們相加得出一個彷彿矯情的詞語,

但我無法用更好的方法來形容,

當凡庸的世界用溫和的侵蝕同化了我,

那一刻我會希望至少身邊有個人能夠見證我的碌碌無為。

開門聲像一雙手,拔掉了水缸的塞子讓屋內的時間朝前流動起來。我努力睜開眼睛,看見老媽提著大包小包站在玄關,那些塑膠袋們用豐富的窸窸窣窣聲簇擁著她,於是她彷彿加入了這場對話:“我就知道……”

老媽將東西運進廚房,冰箱門開了又關,隨後傳來水流聲,自來水嘩啦啦地不知洗著她帶來的什麼,她開櫃門,玻璃發出歡迎的動靜,它們是被拿出擺在臺面上嗎,這麼吵吵嚷嚷?最後響起微波爐篤定的蜂鳴,像一個被無限拉長的“咪”的音。廚房就在老媽的運作下活了起來,宛如更換了電池的機器人,它在轉動關節時發出複蘇的聲音,傳進我耳朵,篤定地緩慢地撓。

“你爸去釣了魚,一條三斤多一條十八斤,重得抱也抱不動。他在現場找當地的師傅殺了以後,但回家還是光魚鱗就颳了一個多小時,大得根本不知道怎麼下手。後來決定做紅燒燻魚吧,結果燒了三大盆,嚇死人。我給你舅舅一袋,再給外婆送一袋去,這些給你,下飯也簡單,哪怕當零食吃也不錯。還有給你帶了點兒桃子,桃子你要抓緊時間吃,放個幾天就會爛,記得一個要六塊多呢,爛掉就太可惜了。”老媽回到客廳,從地上撿起我的皮包和外套掛在門背後,她袖著手,又自言自語地問“怎麼鞋子也少一隻啦”。

我從沙發上緩慢地坐起身,想對她說點兒什麼,張嘴的瞬間身體沸騰出洶湧的戾氣,我慌張地沖進衛生間抱住馬桶,等一通胃酸以起義領袖的姿態,帶著鼻涕眼淚一起叛變出身體。是第五次了嗎?那些綠色的是什麼,膽汁嗎?而我一呼吸便聞到來自身體的酸臭,它就像一捧在酷暑中久久未售出的梅子,自暴自棄地與飛蟲為伍。

我抬起頭,從牆上的鏡子中看見守在門邊的老媽,我看不清她的臉,她只是個披著草草色塊的圖案。

“你燙了頭?”我撐著馬桶邊沿,坐在地上對她用懶洋洋的語調,“不適合你啊。”

“噢——是啊!給我燙壞啦,就是小區對面的那家,氣死我了,你爸說我可以去給鋼絲球廠家做代言了,我看真的可以。”她遞來一杯溫水和藥片。

我仰起脖子喝,同時在腿上找力氣希望可以支援自己站起來:“我以前就說小區對面那家很差了吧,你不相信。”

“他們說搞什麼週年慶嘛,打四折,原來七百多現在只要三百塊,我是被騙進去的誒。”她伸著手希望扶我一把,但就在我起身的那一刻,好像不停搖晃的碳酸飲料被旋開了瓶蓋,隔夜的猖狂再度從我嘴邊湧了出來。

“……你到底怎麼搞的……為什麼要喝成這樣?”老媽一邊拍著我的背,而她終於鬆了口,我知道她必然忍耐得很辛苦,她努力希望自己扮演出不聞不問的樣子,猜測那才是我最需要的關懷,她明白沒有追究的必要,這年頭,工作事業感情,壓力競爭挫折,想爛醉如泥最是不會缺少原因。但她畢竟沒有那麼堅強,她還是普通得如同所有父母一樣,被無從下手的擔憂煎熬得充滿了傷感。

客廳裡響起電鈴聲,老媽在我的授意下接通了它。我聽見她與對方的交談,稱對方為“汪經理”,並且替我解釋“如曦今天要請一天假吧”“哦,她身體不舒服,好像昨天喝——”我在此刻幾乎手腳並用地爬出去,對老媽拼命擺手,終於將她的後半句扭轉回來,老媽躊躇地看著我:“她身體不舒服,嗯,別的沒什麼……”

購自便利店的兩罐百威只是個開端,我坐在花壇邊,白天它屬於賣發飾的小販和乞討的婦女,但現在它好似充電器,使我原本跑得筋疲力盡的思維終於又安穩下來——它安穩下來,或者說它以貌似安穩下來的偽裝,像淹沒我的此刻的夜色一樣,用兩邊的街燈,引誘我一盞一盞延伸下去,計算一個趨近無限暗淡的數字。

這條馬路,一家麥當勞,一家味千拉麵,一家眼鏡店,一家火鍋城,過去是郵局和銀行,對面有百貨公司,而擠在中間的零散便利店,它享受著入夜後反客為主的驕傲。我想起剛剛搬到這裡的前一個月,在網上聽說那家火鍋城頗具名氣,有天實在受夠了盒飯和冷凍餃子,我決定去嘗一嘗。

我一個人去。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好處。當情侶們排成長長的等候隊伍時,我成為了唯一一個受惠於單座空位的人。領位員將我引到角落的某張餐桌上,遞來選單又倒上茶水。我垂涎地看著整整一頁“本店推薦”,可惜一個人終究點不了太多,除了鍋底,兩盤羊肉加兩盤蔬菜就足夠了。等待的時間裡,我用手機打遊戲,偶爾抬起頭漫無目的地環顧四周,果然,三三或兩兩,他們的面孔在火鍋的蒸汽中看來毋庸置疑是熱鬧的,他們聊天,交談,開同事的玩笑,講述自己今天的遭遇,討論來月的計劃。於是,那些話題,那些人與人之間其實無足輕重的瑣碎的溝通,它們開始盤根錯節地組合。我感覺有什麼在自己周圍順其自然地流動起來,充滿了壓迫性的推進力卻始終迴避了我,在它眼中我彷彿是一塊塗了蠟的面板,因而它充盈了每個角落卻獨獨排斥了我——似乎直到當時,我才發現,許多一度空泛和難以親近的詞語,好比“社會常理”,好比“大眾”“價值觀”,從來只在報章雜志上堂皇地出現,離自己無限遙遠,可在那一刻,它們就在我身邊,以不可抗拒的存在感,將我從這個世界上劃分出去。

搬家後的兩年裡,我一個人去麥當勞、味千拉麵,眼鏡店裡對著鏡子挑選眼鏡,詢問店員“你覺得哪個好”,而他當然選擇價錢更高的那副。我一個人去郵局寄信,提取郵包,銀行更是如此。

兩年裡的每一天,我彷彿在此安之若素地居住了下來。我過得湊合,在很多人看來能算得上很好。可每次我從人群中匆匆穿行而過的時候,都會再清楚不過地意識到,那包圍了我又迴避著我的詞語,它一直用冷淡的視線盯著我的脊背,宛如從一把豆子裡檢視發黑的那顆。在它們的眼裡,我身上那是個名叫“異類”的標簽。

這個世界把排擠和非議隱藏得很深,卻時時刻刻做好了鋪墊。

可是,現在,我捏癟手裡的啤酒罐,彷彿是忽然之間,沒有任何起承轉合的過程,我從揹包裡找到手機,查了一頁又一頁,翻到馬賽的手機號碼,謝天謝地,我不知什麼時候還存了他的號碼,我看一眼螢幕右上角的“01:01”,沒有絲毫遲疑——不如說,這個時間反而更好,只有類似這樣的時間,馬車變回南瓜後,夜幕下還能呼應它的荒誕——我按通了馬賽的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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