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踏進仿若人間天境、世外桃源的福宅,嫣凝道不清心中是何滋味,福康安曾提及帶她與老夫人及四個孩子住進福宅。而老夫人怕住到福宅後陳年舊事縈繞眸前整日壞她清靜,福康安又是長年不在京中長居,故搬遷福宅之事一拖再拖。
嫣凝到自己以前居的留香苑找尋到老夫人臨終前告知她的錦盒,有些破舊的錦盒可容納一人,上面掛著一把大銅鎖。嫣凝拂去頂端一層厚厚的灰塵,其實從這灰塵厚度便可知曉福康安已許久無法來書房看這錦盒了。羅管家從牢房裡找到的偷盜之徒,不費吹灰之力便把鎖開啟了。
錦盒內是福康安所珍藏的有關皇上的物件,小到用過的筆墨,大到皇上與他一起玩耍過的弓箭、兵器。這些綴著明黃、象徵著九五之尊的物件無珠翠裝飾、不奢華貴重,是福康安兒時記憶中與皇上相連的那一段。老夫人所言非虛,她瞭解自己兒子,在福康安心中,皇上與傅恆的地位是不相上下的。而福康安身份的虛虛實實,怕是自老夫人離世後再無人能說得清。可這些卻是無關緊要的,皇上與福康安之間的父子之情,早已穿透了彼此間互不融合的血脈。
老夫人薨逝一月後,阿桂等武將重臣行軍在外,朝堂上無人敢為福康安好言幾語。皇上尋不得臺階下,只得自己在金鑾殿上提及福康安憂思其母,病在安南,上奏乞冀得廬墓數日。
和珅早知皇上心思,卻遲遲不鋪墊臺階給皇上。他對福康安的身世心存『惑』然,想從皇上對福康安的態度探出他到底是何身世。奏摺未經軍機處,是皇上自己拿出的,真假無法辨得。如斯這般,皇上之前種種不過是想掩人耳目罷了!
金碧輝煌的殿宇內,皇上高坐在龍椅上,鶴髮鶴容的他盯看著垂首緘默不語的群臣。君臣無一人發語,連殿外巡邏侍衛靴子踏宮磚的聲音皆可聞。他心中有些怒意,惱了群臣趨炎附勢的媚態。武將重臣常年在外,自然不如常居京中的文官重臣聲望高。他把手中的奏章重重的砸在龍案上,厲聲道:“爾等進諫朕要顧及祖宗禮制,今日牽連了孝道,爾等竟然一語不發!我大清朝白養了你們這些酒囊飯袋之人麼!”
龍顏大怒之下,群臣連喘息聲都放慢了許多。這一月來,福康安八百里加急的奏摺堆積了一案,皇上皆不予理會。而今日的發威,群臣只能私心裡猜測著為何,卻無人敢出言半句。永琰與永瑆立於文臣武將之前,他們俯首對看了一眼,從彼此眸子中的『惑』然可看出對方皆不知皇上何意。
和珅得到自己想要知的事情後,便不顧龍威盛怒,立即跪下附和皇上道:“富察將軍為大清朝征戰四方,如今安南無事,請皇上允准他回京養病。守富察老夫人廬墓數日,以盡孝道!”
空曠的殿堂中還未散盡皇上的怒意,和珅的一番話語如碎石沉洪水不曾掀出半擎水柱。和珅一黨得了暗示皆跪地為福康安請命,“和大人所言極是!”
皇上有了臺階,卻依舊是怒道:“和愛卿一向與富察府疏於往來,今日請命可是為福康安孝心所感!朕欣慰我大清朝文臣武將攜手為國效力,來人,傳旨!福康安孝心撼動天地,準他返京為母守陵數日!”
他拂下怒袖離去,宮人緊隨著他離去的身影,儀仗龍鳳扇左右擺著隱在退朝甬道上,跪地的官員王貴皆面面相覷,不知今日這金鑾殿驚魂是為何。
五日後,福康安還京卻未回府,而是去了城外數十里地的傅恆園寢。福康安此舉在嫣凝意料之中,她與德麟、德漩前往園寢欲守在福康安身側,恐他過於懊惱悲痛傷身。
一進園寢,嫣凝遠遠便瞧見了福康安的深絳『色』身影,他脊背坍塌的跪在老夫人陵墓前。嫣凝從未見福康安邋遢落魄到如此地步,他長袍凌『亂』,箭袖只束了一隻,面上的鬍子泛著青光與眸子中的血光緊隔咫尺相襯。
剛從老夫人去世悲痛中緩過來的嫣凝三人,看到福康安此時的樣子,眸子也立即噙了水光。嫣凝走過去,把福康安攬在懷中,想要給他力量。沿途各地均有驛站替換馬匹,福康安才會如此快的到達京城。馬匹可換歇,福康安定是五個晝夜都未歇息的趕來了。
雖是夏日,可園寢四處砌就著石牆,園中又是林木成排。福康安常年征戰沙場,風溼、舊傷若是沾染一點冰涼便會復發。嫣凝心疼他的身體,想勸他回府。但福康安脊背坍塌,跪著的雙膝卻若磐石紋絲不動。嫣凝扶就著他堅毅的臂膀跪在他身側,與他一起受著石板上的涼意。
德麟與德漩對視一眼皆後退一步,跪在了自己阿瑪與額娘身後。
一晝夜,福康安乾裂的雙唇連動都未動,他血紅的雙眸痴痴盯看著老夫人的墓碑。鐵血漢子般的他無法像女子、孩童般哎哎慟哭,可那份悲慟壓抑在他心間,似把凌遲之刀一片一片割著他的心。嫣凝從他滿是疲倦與痛楚的面容猜不出他心中在想些什麼,只能默默的挽著他的臂彎,依附在他身側,陪他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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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歲的德麟亦是身若磐石的跪著,一言不發。十五歲的德漩『性』子不如德麟沉穩,他雖忍得雙膝上石子烙印的刺痛感,心裡卻不願自己的大英雄阿瑪落魄跪在這裡。他起身,走到福康安身側,又重新跪了下來。“阿瑪,孩兒知曉阿瑪心中思念祖母,可祖母若是在天有靈,見阿瑪如此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她定會心疼阿瑪!如今朝堂和珅一人獨大,阿桂祖父與阿瑪皆不在京中。此番若不是朝中無人為阿瑪說情,阿瑪早就可還京!孩兒以為,阿瑪不可憂思傷身,定要忠言上諫皇上肅清朝綱!”
嫣凝震驚的看著平日裡舞槍弄劍的德漩,跟在福長安身側長大的他平日裡一向油腔滑調,不如德麟沉穩。除了武藝,身上無半點福康安的樣子。今日這番話,倒像極了福康安昔日的冷靜沉著。
福康安眸光轉動,他盯看著德漩許久,德漩面上無半分畏懼的與福康安對視。約半柱香的時辰,福康安又看了一眼老夫人的陵墓。他朝德漩伸出手,做了一晝夜的磐石,他的一舉一動都帶著骨骼的“咔嚓”聲。德漩亦伸出手,握住福康安的手給他力量,助他起身。
福康安身上一陣的骨節“咔嚓”聲讓嫣凝心疼不已,她搖晃著起身,德麟上前把她扶了起來。
回到府上休整了兩日,福康安詢問了福長安一些朝堂之事便進宮向皇上請安。皇上此番用意,他亦是明瞭,若不是皇上絕情至此,他怕是半路上已遭人殺害。
皇上聞得他跪在外頭請安,便親自出了養心殿接他,遠遠的伸出一隻手,步伐闌珊著。福康安見狀,不經皇上允准便起身握住了皇上的手。
一個壯年,一個老年,兩個人相扶持著朝三希堂走去。案几上放著一盤牡丹栗子糕,皇上的手微微顫著端起,“你額娘是滿洲第一美人,豆蔻年華時便自詡牡丹失『色』於她!卻偏偏愛這沉『色』的栗子!栗子,離子,她是在告知朕不可讓你離了富察府!”
三希堂掛著黑『色』的幕簾,日光投不進半許。只靠了蠟燭瑩瑩之光,愈發突兀了皇上的老態龍鍾。
福康安從玉瓷盤中拿了兩塊牡丹栗子糕,牡丹『色』亮、栗子『色』沉相映在玉瓷盤中宛若美人容顏與雲鬘。他放了一塊在皇上手中,自己吃了一塊,加了老夫人最愛的牡丹花之後,這栗子糕早已不是昔年的味道。
他眸光泛起思念,卻不敢惹了皇上心痛。他看著皇上笑道:“額娘恐皇上寵微臣,失了祖宗章法!”
聞得祖宗章法,皇上面上有些無奈的怒意。他示意福康安開啟案几上廢棄的兩道聖旨,“這原是你額娘病逝前朕著人擬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