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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變 (1 / 2)

李從水是在第二天上午來拿他的錢包的,那時候,齊曉目剛從床上爬起來沒多久,昨天填進嘴裡的東西沒讓他的胃翻江倒海,但卻讓睡眠的斗篷結結實實地把他蓋了起來。他有些膽怯地打量了一眼遍佈指印的手機螢幕——已經九點了,他今天中午得和棠自齡一起去市中心看一部電影的宣傳儀式,每逢這位叫萬往瑜的導演執導的電影即將上映時,他總會想方設法地在幾個大城市裡來回展開華麗的宣傳儀式,齊曉目從很久之前就打算看看這位導演的模樣,但在今天之前始終沒有找到恰當的機會。

他在洗臉刷牙的收費站那兒花掉了一枚十分鐘的硬幣,就在他全神貫注地琢磨著該不該吃早飯的時候,離他不遠的那扇防盜門透過含蓄的敲門聲把他的注意力懸掛在了自己身上。

李從水比他預想的來得要晚,齊曉目本以為他昨天就會急匆匆地跑過來拿走他的錢包,眼下,他像個物色好演員的資深導演比如萬往瑜,這點值得他學習)那樣裡裡外外地翻看著自己的錢包,他那種旁若無人的姿態讓齊曉目在一瞬間內感覺到手臂發癢,檢查完錢包後,錢包的主人開始用他那股低沉、謙遜的音調向齊曉目鄭重地道謝。齊曉目送他出門的時候,他讓齊曉目一有線索就打電話給他,倘若有時間,他們也許能一起吃個飯,齊曉目點了點頭,等李從水的背影與腳步消失在他的眼睛和耳朵中之後才把門關上,他知道李從水所說的“有時間”是什麼意思,一個得了絕症的可憐但尚未失去個人尊嚴的病人無助地躺在病床上,喃喃自語道自己還有很多時間,一群護士站在他旁邊笑得直不起腰,齊曉目是其中一個,他站在第二排,不仔細看的話就看不到他那張臉。

他一邊看手機一邊吃早飯,等他看完第三條影片的時候,盤子裡的早餐已經全部落進了他的體內,齊曉目把餐桌上的盤子塞進洗碗池,用抹布擦擦桌面上那一星半點的油汙,接著把寫有一部分字跡的幾頁信紙鋪到桌上,繼續寫他那封信:

我剛剛吃過早餐,一個人吃的,昨天,有個陌生人把錢包忘在了我朋友齊曉目家裡,我想,這會兒他應該去了他家,而我吃過早飯就得開啟計程車的門以讓自己的半邊身體坐進去,假如他們還沒下班走人的話,我打算開完計程車後跟我的朋友去看一場電影的宣傳儀式,今天是週末,但不是我的週末,今天的乘客比平時要多,我馬上就得下去。現在是七點半,我八點的時候出門去開計程車,在我出去之前,我會在這封信裡再添上幾段你想知道的事,這封信會替代我本人將你想了解的事悉數告知你,實際上,我沒有把握斷定你是否會對這些事產生興趣,是那些隱藏在幽谷與山澗深處若隱若現且並不可信的記憶使我作出了這一判斷,我記得我們之前談到過這方面的內容——僅僅在水面上漫不經心地點了幾下——但並未深入地聊下去。因此,我會在信裡詳細寫下你想知道的那件事。

小時候,我所居住的那片住宅區裡最引人注目的植物要屬一棵高大且蒼老到超出了尋常壽命的柳樹,鱗片狀的物質取代了部分樹皮攀附在這棵柳樹身上,褐色的形狀不規則的樹洞像一塊醜陋的胎記一般從樹木內部鑽出來,此外,柳樹的樹洞裡常常會分泌出一種鐵鏽色的液體,液體流淌的速度很緩慢,但永不止歇,年紀尚小的孩子總是自然而然地被不合實情的謠言給吸引住,有人說自己從柳樹的樹洞裡摸到過一顆裂成兩半的紫銅色的鮮豔、晶瑩的珍珠,裂口處並不平滑,斷面上有斑駁的鮮紅色塊狀物像是草莓的遺蹟),那時候左鄰右舍的孩子們時常聚在一起玩耍,有一回,在我三歲的時候,我看到有個平日裡沉默寡言的孩子被其他人用透明膠帶一圈又一圈地、牢固地纏在柳樹上,領頭的孩子昂首挺胸地站在那兒,圓滾滾的腦袋牽引著光滑的額頭在正午的陽光下挺立起來,他把兩隻手緩緩擱在那個被綁著的孩子的耳朵兩邊,輕柔但不可阻擋地將他的腦袋按進柳樹的樹洞裡,興許是懾於對方的威儀,他沒做出任何一個具有反抗意味的動作,要麼就是我離得太遠,難以避免地忽略了他憤怒的震顫和低聲的咒罵。等他脆弱的圓形腦袋被柳樹醜陋的樹洞圓滿地容納進去之後,領頭的那個孩子舉起他手裡那捲所剩無幾的透明膠帶,他的手掌產生的微小力量讓它在瘋狂綻放的光線裡像個急於賣弄的舞蹈演員那樣不住地轉動——一直轉到一個令人滿意的角度才肯停下喘息,他在那捲膠帶的雜亂叢林內找到了象徵著起點的線狀圖案,另一股嶄新的力量從容不迫地命令一小部分膠帶從膠捲身上抽離出來——它照辦了。那個孩子一絲不苟地用透明膠帶把柳樹的樹洞封上,這些孩子的動作真摯、誠懇又有力,我覺得他們幹起這件事來一定很起勁,他們打心底裡享受這種感覺,我第二天才知道他們為什麼這麼做:他們從某個流言織成的骯髒蟲網裡聽說柳樹的樹洞能把人的腦袋變成一種特殊且“價值連城”的珍珠,儘管珍珠並不是什麼太值錢的寶貝,可他們還是那麼做了,也許金錢對他們來說只是個起一定推動作用的不算太重要的藉口。最後,沒有誰的腦袋變成了珍珠,從那棵大得有些怪異的柳樹旁邊路過的一位好心的成年人把那個被塵封了足足三分鐘的孩子鄭重其事地解救了出來,大概是膠帶數量不足的緣故,孩子們沒把樹洞完全封死,尤其是和那個沉悶的孩子的脖子相接觸的地方。於是,路過的那個成年人輕而易舉地扯爛了膠帶,並把孩子從樹洞裡抱了出來,他親切地詢問這個孩子是否需要去醫院。被他拯救出來的這個孩子當天沒去醫院,不過第二天去了,之前那個領頭的孩子把他從公園的滑梯上推了下去,當時攝像頭並不隨處可見,受傷的孩子的家長想搞清楚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災難究竟以哪個為人們所熟知的化身的樣子降臨到了他們的孩子身上?時常欺負他們孩子的那一群孩子當然被他們懷疑上了,不過沒人站出來指認那個高大、粗壯的領頭的孩子,這件事不了了之,後來他們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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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這全是在這一天之後發生的事,我要告訴你的是當天所發生的事,就是樹洞被膠帶封住的那天。三歲的棠自齡那時候沒培養出什麼過人的心理素質,他被眼前的景象嚇了一跳,未受到邀請就潛藏進來的恐懼在他心裡雕琢出了一片慘白的午夜田野,一隻僅在夜間出沒的超自然生物把他用理智描繪出來的自畫像給撕了個粉碎。他一步都不肯停,一直跑到自家門口才讓自己的雙腿和膝蓋得到一個用於休息的空間,棠自齡按了按門鈴,沒人給他開門,於是,一個三歲的兒童在恐慌映照出的陰影下度過了漫長的二十分鐘,並且很有可能要用同樣的方式度過整個杳無人煙的下午。

你大概想問我,為什麼我出門不帶鑰匙?我的父母為什麼不在家?他們為什麼會讓一個三歲的孩子在街上隨處閒逛?這些問題也許不會得到我的一一解答,因為現在的我和三歲的我之間隔了太多太濃重的時間和記憶調配出來的神奇迷霧,不過,我會盡量在這封信後面的內容裡告訴你答案。

就在我手足無措的時候,門開了,但並不是我家門框裡的那扇,而是鄰居家的那扇門,一隻手藏在門背後隱秘地朝我的臉上招了招,我想了想,猶豫了片刻,接著就向那隻門中的手走了過去。

把我喊過來的是住在我附近的那個孩子,她跟我差不多大,只比我小上幾個月,等我進去後,她像個靈巧的粉紅色長頸鹿那樣探出腦袋環視一週,隨後把門帶上。接著,她用一種被期待填滿了的眼神看向我,不過,我沒把她想要的東西帶回來。她的父母在幾星期前離婚了,他們動作很快,母親和小女兒生活在一起,父親帶著大女兒住在另一條街道上,她們姐妹倆的關係不錯,可因父母的緣故不能頻繁見面,她們不在一所學校上學,生活裡幾乎沒有接觸的機會,我的鄰居把想同姐姐說的話寫在書上,並讓我把書給她的姐姐送去,小時候的我像個愚鈍笨拙的機器,除了聽令運轉之外不會幹別的事情,別人的請求總能在我這兒得到肯定答覆,我給她的姐姐送了一本書,我忘了那是本什麼樣的書,多半是學校裡的課本,但不清楚具體是哪門課的,她們的父母都認識我,從前住在我家附近的時候也對我很友善、熱情,我獲准進入她姐姐家,因而能把書交給她,她往往要花上一段不長不短的時間來思考如何給妹妹回信,不過有時候也會立馬就把書交給我,當然,雖然我如此說,但我總共只送過三回書,有一天送了兩次。在她姐姐思考該在書上回些什麼的時候,我就在她家裡到處走動,她父親是個慈祥溫柔的人,一見到我去他們家,就拉著我問我在學校裡都幹了些什麼,我和住在隔壁的那個三歲的孩子上同一所學校,我們的學校裡既有幼兒園內的孩子也有年紀稍大一點的學生,兩者被一堵小時候看來無比雄峻的磚牆隔開,無法見面,有些膽子大的學生會想盡辦法從牆壁的另一邊費力地翻過來,你能聽到那一頭的嬉鬧聲和蹦跳聲,從硬物觸碰地面的響動能得知他們想踩著磚頭石塊翻過來,但矮小的個子和高大的牆壁總讓一次次充滿野心的嘗試化為易散的泡影。那些年紀稍大的一年級、二年級的學生有些時候會隔著牆壁朝幼兒園裡扔石頭,因此,我們通常不在牆壁周圍活動,以免被石頭砸到,也許是學校特意安排所導致的結果,我們的活動時間並不相吻合,也可以說是相反的,當我們坐在教室裡的時候,下課的鈴聲從另一邊傳過來,沒過多久就孵化出一片帶有爆炸性質的喧譁,以及不易辨別的石頭、磚塊等投擲物砸在幼兒園地面上的聲音,假若你事先不抱著目的去傾聽窗外懷有目的性的動靜,那麼你很難聽出來這種聲音,這也是他們的這一行為始終沒被幼兒園老師發現的原因,儘管地上總有一堆石塊,但成年人並不過於在意,直到有一次,一枚石頭劃過靜謐的空氣摔落在一名無辜教師的潔白臉頰上,她不滿地尖叫了一聲,狠狠地把頭甩向牆壁的方向,大聲呵斥牆壁對面的學生,那些學生似乎嚇了一跳——他們混亂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同時,那個被砸中了的老師的腳步聲也朝著幼兒園園長的辦公室兇狠地蔓延開來,日後的日子裡,這種事幾乎沒再發生過。

如今,很少有人會像我鄰居的父親那樣朝我打聽學校或工作上的事,我應受到的關心或許在兒時便已被透支了,我小時候總會被問到諸如此類的問題,我所給出的回答也如出一轍,我把最近課堂上發生的乏味的事死板地概括給他們聽,再隨口講講休息時跟哪個同學幹了哪件同樣乏味的事,我就是這樣敷衍但不失乖巧地回答那位溫柔的父親的,他一面有規律地上下點頭,一面從嘴巴里發出幾聲“嗯”,最後摸摸我的腦袋,表達對我的喜愛。這時候,她的姐姐通常已經寫完了想告訴妹妹的話,於是我上樓拿走那本書,她的父親認為我是來請教課本上的問題的我是這樣猜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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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這次,由於那棵柳樹、那些膠帶、那群比我年紀稍大的孩子——我沒能讓她如願,那本課本和先前一樣乾乾淨淨、空空如也。看著她的眼睛,我向她道出了實情——這次我沒去她姐姐家,並且,由於跑得太急,她給我的那本書也不知跑到什麼地方去了。你也許不相信我的話,但這是事實,她沒責備我,但她害怕母親因為她丟了課本而責備她,她家裡餐廳的潔白牆壁上掛著一張心電圖,是她母親的,據說她母親在這方面一向有健康上的隱患,她母親把心電圖貼在那兒,以此來告誡其他家庭成員不要惹她生氣,她是個暴躁易怒的人,但從沒對我生過氣,如果不是她的小女兒向我吐露她的脾氣有多壞,我肯定會把她當成她丈夫那樣的好脾氣的大人,不過,也許她們的父親也有一腔壞脾氣,這誰也不知道。我提議說我可以向她的母親說實話,如實告訴她是我一不小心把課本弄丟的,可我的鄰居告訴我我不能那樣做,假使我那樣對她的母親說了,那麼她和她姐姐寫信的事就不可避免地暴露在她們父母的目光之下了。我說:我們可以選擇性地講述這件事,省去她們兩個通訊的事實,剩下的部分則儘量踩在現實的影子裡。我知道,稍稍埋低腦袋是她思考的標誌,等這種標誌消失後,她同意了我的提議。

齊曉目把筆擱下,像個疲憊的猛獁象那樣吐出一口氣,他不清楚自己偽造的身份是否能騙到收信的人,他握住這封信,想見見信紙另一頭的人他明白欺騙一直存在並且從不變化,無論對誰,無論在何種場合,狡詐的謊言所播散出去的煙霧應該把他自己也包括在內)。他在信中聲稱自己叫棠自齡,全是因為在身邊的人當中,棠自齡是他最熟悉的那個,不過那些“兒時經歷”全是他杜撰的,沒有絲毫真實性可言,就和計程車司機這個職業一樣根本不存在,但一個熟悉的名字仍能給齊曉目帶來安全感,他是個憂慮的悲傷嬰兒,需要用發育不完全的牙齒撕咬總是咬不爛的奶嘴,他把現實生活裡發生的事飢不擇食地寫進信裡,渴望能讓收信的人相信他沒有欺騙誰,可他當然是個騙子,現在、過去、將來都是,而且他會一直騙下去,欺騙是思想的核心思想,譬如說,他待會兒要跟棠自齡一起去參加電影的宣傳儀式,他把這件事寫進了信裡,只不過把時間改到了晚上,因為信裡的他,也就是棠自齡,是個計程車司機。另外,適當的真實當然能給收信者帶來更舒適的欺騙,完完全全的真實並不適合這封信,它的稜角會把昏沉、低迷的人從夢中驚醒,讓筆墨和籌謀頃刻間變得充滿善意且毫無意義。就在這一秒鐘,秒針輕微顫抖的某個時刻,他幾乎已經下了決心,也許不久之後,他會因這個念頭而反悔、後悔、懺悔,但絕對不是現在這個也許能給從未來眺望而來的眼光賦予別樣價值的時刻,他的確要寫一封信,真正開始寫一封信,就和剛剛他所想到的一樣,寫一封可恥的、以欺騙為全部目的的信,在這之前的關於這封信的那些善良但無用的雜亂思緒都被他絕情地砍斷了,他仿若一個工作經驗充足的自動化屠夫,只需要按兩下按鈕就能看到他想看到的殘忍但美味的鮮明結果,他忘掉了在這之前的關於這封信的一切,或許不是全部,但幾乎忘掉了一切,於是,他為自己哀悼了幾秒鐘。你永遠不能忘記你是個計程車司機,齊曉目在心底衝著自己說,你是個計程車司機。

他混亂、遲鈍的腦袋當中有一隻靈活的蒼蠅在記憶的殘羹冷炙裡囂張地狂舞,因此,幾根無依無靠的絲線從幾條殘破、灰暗的長袍尾端軟弱無力地耷拉下來,肉眼難以識別的某種壯觀、卑賤、從不滿足的力量像高空彈跳時的安全帶那樣緊緊地揪住線條向深處墜落,那些孤苦、慘淡、獨自一人的消失是隨著線條的增長在那些簡樸的衣物身上從容不迫地上演的,齊曉目察覺到一件件在過去看來並不能緊密聯絡在一起甚至並未引起注意的事情正不約而同地在他的腦際匯合,這些稍縱即逝的感覺就像它們的名字一樣難以留存,在齊曉目給它們取個更好的名字之前,它們爭先恐後地失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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