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不清齊曉目是怎樣和他相處的,此外,如果這時候我的眼前擺著一張條條框框都排列得賞心悅目的時間表——我想我仍舊沒有把握把齊曉目和那位學者碰面的具體時間詳細地填進那些白色昆蟲空蕩蕩的肚子裡。在他面前,我始終像是一座飢餓的信箱或一張善良的信紙,他把自己曾經歷過、看到過的一切都講給我聽,因為他和我一向相處得很融洽。儘管年齡拖曳出的痕跡在我們中間演變成了一道醒目的溝壑,但我們還是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主要是他衝著我的耳朵開啟嘴巴。他要麼有四十歲,要麼有五十歲,由於受到外在因素如同蛀牙般的影響與折磨,他看上去像是個六十歲左右的人。我不能斷定他現在是否已經離開了我們,他的嘴巴和舌頭遭到了來自於過往世界最尖酸的盤問,這是一次從親人的河流裡逆流出來的殘忍拋棄。在他被自己的朋友、親人們趕出來之後,他找上了我們,在以後的日子裡,他總在強調那只是一次巧合,但包括我在內,我們不相信他說的話,一句話都不信,儘管我們的同情心在他身上找到了一個合適的工作崗位。剛見到我們時,他謊稱自己是個七十歲的老年人,儘管他堅固靈便的骨頭和經過充分鍛鍊的肌肉一同演奏出的飽含生命氣息的樂曲比我們每個人的心跳聲都要響亮,但齊曉目堅持說這兒僅剩一片寂靜,除此之外他什麼都沒聽到。最開始的時候,我們把他當成一個為證明自己的勇氣與犧牲精神而兇猛地撲向殺蟲劑罐子噴灑出的刺鼻霧氣的魯莽蒼蠅,但他的身體從裡到外的每個間隙裡難以遮掩的遲鈍與懦弱氣息讓我們憑藉著質樸的本能將這一錯誤印象從思想裡立刻排除了出去。接著,我們想到了某個驅使著他蹦跳著來到我們面前的隱蔽的攝像頭——他想在我們身上試驗一下他剛剛琢磨出來的惡作劇,並期待我們驚慌失措的面部表情和無意識的肢體動作會出現在他剪輯過後的影片裡。實際上,我們對此並不反感,也許你完全不相信我們的這一說辭,但我們的確沒有患上什麼網路恐懼症——儘管你能在每個不起眼的角落裡聽到它的迴響與餘韻。自從套為死在她自己培養出來的那些手腳靈便的寵物嘴裡之後,我們的恐懼就徹底消亡在她那傳播到整個天空內部的死訊之中了。
我們是如何打消這個念頭的,我想,答案就擺在我們的腦袋前面——他多半不具備使用手機的任何能力。更令我們好奇的是,他究竟是如何維持他脆弱的生命的?他忘掉了自己的名字,齊曉目對他來說並不是什麼蘊含著特殊意義的詞彙,無邊無際的煙霧從工廠的煙囪裡湧現出來,包裹住了他全部的記憶與智力,他完全是個剛剛被製造出來的新穎產品,而我們並沒有收到來自於工廠的貼心的說明書,倘若我們試著向他們索要這一必不可少的有關於他的組成部分,那麼我們多半得在賬本上找到一筆新添上去的數目可觀的支出,我們的支付應用甚至不明白該把它劃分到什麼型別的消費裡。有人向我提議,我們應該把他交給彈頭,在他那裡,你經常會遇上齊曉目這樣的人:他們出於這樣或那樣的原因惹上了一些被禁止考察的現象,接著無一例外地變成了現在的樣子。當然,這並不是說進入這種在我們看來堪稱毫無尊嚴的可悲狀態真的完全是一場不具備任何解釋空間的悽慘災難——這畢竟還是一種私人狀態,不過,雖然我作了這樣的宣告,但我自己也相當清楚,被打上了我的烙印的那份狹隘的鄙夷是難以從齊曉目這樣的人的身體四周輕鬆地挪開的。彈頭是這方面的資深專家,儘管我們從沒在他身上辨別出這一特質,他也從來都拿不出什麼專為他的資深學者身份所準備的論證。彈頭和曾經騙了齊曉目的那個學者有些交情,不得不承認的是,在齊曉目漫長的轉變過程裡,這位學者的知識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他的言辭生產出的話語在齊曉目遲滯的意識裡砸下了一根深深的釘子,這根並不十分尖銳但極其牢固的釘子朝他的內心深處一點一點地堅定地推移,齊曉目的求饒、哀求、以及拋棄全部尊嚴的祈禱都沒能延緩它我行我素的下落節奏,直到現在,如果齊曉目還活著的話,我想那根釘子還在屬於它的那條獨立的、便捷的長路上頑強地緩緩前行,和它一同賽跑的是由齊曉目的思維團隊選出的幾名訓練有素的傑出選手,儘管這條賽道是隸屬於這些選手們的令他們深感熟悉的主場,但它們全都不是這根釘子的對手——因為齊曉目把他們一個接一個地打倒在地,因為他懷疑組成自己的每個部分都背叛了他,於是,他只能看著他的天敵——那根釘子將他的腦袋逐漸摧毀,這種緩慢的酷刑一開始讓他無比絕望,但在他失去基本的生活能力之後,他開始為此感到欣喜。
要想把他們這種人飢不擇食地說出來的話全部改造成同我們的耳朵相匹配的尺寸是相當困難的,當然,在彈頭看來,這樣的事還不能被鄭重地擺在他辦公桌的中心位置。據彈頭說,他處理過無數個像齊曉目這樣的人,他似乎找到了一種用於妥善解決齊曉目這類人的一勞永逸的、無法被動搖的方法,他的這番話沒能把我們的信任悉數奪走,不過,我們還是讓他在齊曉目的身上適當地發揮了一點兒他那些鼓吹已久的聰明才智。於是,在彈頭的幫助下,我們從齊曉目那裡得知了他和那位學者之間那些並不令人感到悲哀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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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我沒有理解錯齊曉目的意思,我認為,他是這樣看待自己的往事的:他是被那些連成一片不肯斷絕的聲音巧妙地運送到吳底吳身邊的,吳底吳的粉絲們迫切的願望從每個文字的出口處漫溢位來,齊曉目因他們的讚美和熱情而陶醉了,他確實認為——儘管他自己不肯承認——吳底吳就像他的粉絲們所說的那樣美好且無所不能,當然,他明白在這些評論與短文裡總會有一定的誇張成分,但他毫無保留地相信自己能隨時控制住情況,以便讓它像一隻寵物鱷魚一樣始終嬌小可愛,不會讓它的尾巴長得比自己的身子還要長。在齊曉目和吳底吳取得聯絡之後,他很快就讓被揀選過的經歷適時地呈現在了吳底吳的螢幕上,現在看來,吳底吳沒為自己的客戶給出足夠合理的建議,如果這個建議是為了把它指向的物件沉進混亂的海洋深處的話,那麼它倒是足夠合理的——它簡潔且有效,一下就把吳底吳的客戶給幹掉,以為他排除掉售後服務的方式盡情地展現出了它的忠心。顯然,齊曉目那時候完全沒料想到日後會有什麼樣的球體降落在他的身上,他本以為那不過是一顆羽毛球,至多是一顆籃球,他沒去為飛速襲來的鉛球考慮,於是深感孤獨的鉛球從半空中找上了他的腦袋,把他砸得無法行動。在他向圍著他的我們和彈頭吐露往事的那個時候,齊曉目多半搞不清楚自己究竟在說些什麼,不過他對吳底吳的痛恨所發出的濃烈氣味是無法被鼻塞攔住的,我們從他零碎、易逝的談話裡捕捉到的隻言片語總是能被歸納成對吳底吳的激烈控訴,齊曉目口齒不清地告訴我們,解答粉絲們的付費問題是吳底吳直播中一個不可或缺的部分,他閒散的態度和尖利的言詞總能贏得觀眾與粉絲們的傾慕,不過吳底吳的粉絲們並不贊同把自己稱為他的粉絲,觀眾這個頭銜也只能被勉強接受,儘管他們的態度是鮮明且易於理解的,但齊曉目似乎一時找不到更好的詞彙來稱呼他們。另外一個一目瞭然的事實是,對於齊曉目來說,吳底吳的觀眾與粉絲也成為了他的仇敵。我們能清楚地聽到,在齊曉目的嘴巴里,激進的攻擊是吳底吳最為中意的主題之一,但齊曉目一再聲稱他對其他事物的激烈攻擊只是看似不拘一格的遲鈍的模仿,那些看似猛烈的攻擊其實只是在自己畫出來的圈子裡低著頭盲目地打轉,此外,齊曉目信誓旦旦地向我們保證吳底吳是個不知羞恥且專事剽竊的騙子,他在網路上所發表的大部分內容幾乎都來自於各個社群內的普通使用者,吳底吳是個評說世間萬物的學者,但他用於點評這些事物的觀點幾乎原封不動地取材於在網路上發言的那些普通人,你總是能在某個貼子或評論裡看到與吳底吳所說的話高度相似的語句。不過這些評論的釋出者幾乎從不因這種剽竊而痛恨吳底吳,他們更傾向於將吳底吳當成自己觀點的一個著名的傳播途徑,吳底吳越是搬運他們的觀點,他們就越是喜愛吳底吳,在他們看來,這一帶有模仿性的行為或許並不能被稱為剽竊,對他們來說,這大概代表吳底吳實際上成為了他們當中的一員,因此受到他們更加真摯的喜愛。不過齊曉目告訴我們——就像他一開始所說的,吳底吳的觀眾或粉絲往往並不肯承認自己心中的這份喜愛,因為對他們來說,這一做法既不夠特立獨行也不夠潮流,可吳底吳的粉絲們對他的愛意又是不該也不能被抹除的,因此,吳底吳的粉絲們儘可能地在網路上的各個場合維護他,但他們不能承認自己正在維護他,因為這不夠有個性,可是,他們又必須去維護他,這種維護的缺席所帶來的後果是吳底吳的粉絲們所無法設想的,這也許是個有些令人為難的問題,一種針對於這種問題的解答是:叛逆與崇拜不該被嚴格地放置在一組笨重的對立關係中,對吳底吳的無節制的熱愛在常人看來是不夠潮流的,但與常人的看法相背離又顯得足夠潮流,因此吳底吳的粉絲們認為他們不該回避自己的粉絲身份,無節制地承認併發揮這種身份才能算得上真正的叛逆、個性與潮流。同樣地,齊曉目告訴我們,吳底吳對其他事物的肆意點評對粉絲們來說是易於接受的,不過被點評者不該作出任何回擊,否則他們將會見識到這一行為的危險性,吳底吳的粉絲們會用自己的實際行動證明這一行為之中潛藏著的危險性,吳底吳的粉絲們通常認為,這種行為是足夠叛逆且有個性的,他們不必為這種行為作解釋或尋找足夠有說服力的註腳,因為他們足夠潮流,因此可以拋開邏輯。
儘管齊曉目對我們說了這些話,但我們實在不得不抱著充沛的動力懷疑他的這番話,因為我們誰都沒聽說過吳底吳這樣一個網名或名字,這更像是齊曉目為了博取我們本就脆弱的同情而隨口編造出來的網名——儘管彈頭向我們保證齊曉目所說的話具備一定的可信度,因為他認識這位名叫吳底吳的學者。但是,我們從來就不相信彈頭對此所作出的任何保證——他總會抓住每一個常人難以發覺的機會來突顯出自己優越的交際能力,不管你向他提出什麼人的名字,彈頭總會一邊摸摸自己那張長滿鬍子的臉——他臉上的每個縫隙裡都長著鬍子,他眉毛上的鬍子甚至和下巴上的一樣多——一邊大搖大擺地說自己和這個人交情深厚。儘管這個名字很可能是你臨時編造出來的,但倘若你向彈頭指出了這件事,他會立馬告訴你,他的確認識一位擁有這個名字的朋友,每個到他這兒來找他的顧客都知道他在信口胡說,但他總是樂此不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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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我們像捧著孩子們家庭作業的目光敏銳的父母那樣立刻就指出了這件事——也許吳底吳只是個被齊曉目用於行騙的粗劣藉口,即使真有這麼個人坑害了齊曉目,那多半也是因為齊曉目想賴掉他應當支付給吳底吳的那筆錢。可我們的訓誡大概沒能溜進我們那個痴傻孩子滯澀的耳朵裡,彈頭篤定的聲音告訴我們,只有他能和齊曉目交流,因為只有他掌握了這一訣竅,而且他絕不會和別人——尤其是他的顧客慷慨地分享這一秘訣,彈頭對慷慨以及它的同義詞過敏,他對它們這個不斷散發光芒的潔淨大家族大感噁心。不過,我在私下裡聽說過有關這一技巧的不太可靠的小道訊息,彈頭從他的朋友那裡學到了這門技術,他來自於某個全身心地研究導致齊曉目變成如今這副樣子的美妙現象的團體。直到現在,我仍舊沒能把彈頭的來歷查探清楚,當然,我也不必特意去那麼做。如今,我幾乎忘掉了齊曉目這樣一個人,忘掉了彈頭和他的獨門技藝,我甚至忘掉了屬於當時的我的那個在今天看起來有些難以理解的陌生、可愛、令我有些欣慰的動機——我們為什麼要把齊曉目帶到彈頭那裡去?也許那時候的我們只是想把他賣掉,這個略顯歹毒但又不失安慰意味的念頭曾經在我眼前閃現了片刻,但對我來說更有說服力的是——我們那時候只是想幫幫這個看起來走投無路的可憐人,他投身其中的這一惡劣境況幾乎讓我們自己的雙腿也開始變得顫抖無力起來。不過,隨著我們的相處,我們發現這一切對他本人來說也許並不能算得上什麼難以接受的末日與災難,大概是出於這個原因,也可能是由於我們虛偽且有限的善意已經在這個蠢笨的拖油瓶身上耗盡了自己的情緒,我們最終決定把齊曉目交給彈頭——也許他立馬就在這個決定成立之後死在了彈頭的某個閃著金幣光澤的主意下面,也許他現在還活著,不過我們當然不可能再見面,我自始至終都沒能明白自己是否能在吳底吳和齊曉目編造出來的虛假的影像當中寫上一個工整的等號,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把如此大規模的執著的心力一門心思地傾瀉到這樣一個恐怕並不存在的形象身上,如果齊曉目還活著,彈頭會怎樣對待他呢?我幾乎能想象得出彈頭現在的樣子——他總是那樣,以改變為恥,他穿著一件皺巴巴的花襯衫,一面躺在被放平了的工作椅上,一面透過被擦試過的玻璃盯著對面那棟寫字樓窗戶裡某些不斷遊移的影像,他把自己那隻像剛從洗衣盆裡冒出來的肥皂泡沫一樣白淨的手掌擱在自己的胸口那兒,隔著襯衫的紋理靜靜地感受自己平穩的呼吸聲和富有節奏感的心跳,對他來說,要想找到和這件襯衫配合足夠默契的褲子是件幾乎無法解決的難事,他在辦公室角落裡的那扇落地鏡前嘗試了幾十種不同的選擇,但那些選項裡沒有一個能在他這兒得到它們應有的分數。彈頭在椅子上翻了個身,把兩條腿擠在一起用以感受現在這條短褲的質感,它就和它的同類一樣讓他厭煩,唯一例外的是一條穿在他的一名顧客身上的褲子,它簡直是這件襯衫的孿生姐妹或兄弟,彈頭一眼就盯上了它,接著盯上了它的主人,那條褲子帶來的波濤在彈頭佈滿形形色色海洋垃圾的海岸邊瘋狂地迴盪,在見到那條褲子之後,他立馬決定要幹掉這位客人,在這之前他還從來沒讓這樣的想法騎在他的脖子上大吼大叫過,每一名顧客都能從他這兒捕捉到足夠的美德——他只有在面對這些顧客的時候才是足夠溫柔謙遜、誠實可靠的。那幾天裡,彈頭下定決心要把自己的原則打斷骨頭扔進臭烘烘的下水道,不過可恨的是,那條褲子沒給他開啟下水道入口的機會,被那條褲子攜帶著的顧客只來見了他一面就徹底離開了他,他當時等了這條褲子足足一星期,為了不驚動那個看起來膽小又謹慎的客人,他為它沉默了整整一個星期。彈頭完全沒想到它會倉皇而逃,等他意識到這件事的時候,那條褲子已經不知扎進了哪個混亂、危險的城市裡,也就是說,他再也找不到它了。彈頭為這條褲子立了一座簡陋的墓碑,現在,當他穿上這件花襯衫的時候,他立馬就會想起那條在他的大腿上迅速掠過的褲子,他本可以把它留下的,但是他沒有,失去褲子的那天晚上,他把辦公室裡的空調遙控器狠狠地摔在地上,隨後,他因找不到空調遙控器而痛哭流涕。
沒有人能搶走他的褲子,他只是被自己的原則按死在了搖椅裡,每一個到這兒來的客人都不懷好意,他們要麼想把自己的賬單撕碎,要麼想從這兒悄悄拿走什麼不屬於他們的東西。彈頭知道是誰買下了對面那棟樓,是他的一位競爭對手,也是他曾經的顧客,當他毫無防備地對著這些看起來溫和又闊綽的客人們放心大膽地敞開自己寬敞的懷抱時,彈頭從未想過自己會遭受到來自於他們的那一樁樁狡詐陰險的非難。要他把這些慘痛的經歷全部忘卻是不可能的,少有的有效的方法是找到一條實用的發洩途徑來緩解他心中那些糾纏在一起的扭曲的憤怒,彈頭知道自己必須這麼做,如果哪一天他在失控的情況下向顧客發了火,那麼等著他的一定是比應付顧客這類雞毛蒜皮的小事更為深遠厚重的懲罰,只要想一想那種還未發生但的確有可能發生的劇變,彈頭的情緒就隨著那顆驚慌失措的心臟一起收向了胸膛內部,這股力道幾乎將他的襯衫也朝深處牽引過去,即使是他本人也無法把它們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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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這兒尋求幫助的顧客總是擁有一副讓他也羨慕不已的耳朵和喉舌,任何一點全無根據的蛛絲馬跡和未經證實的殘缺訊息都會在他們中間迅速傳播,假如有一天,他一不留神就把滿腔的怒火噴吐在了某個顧客那張醜惡的臉上,那麼不出半天,他的顧客們都會知道這件事,對他所從事的行業來說,這顯然是個無可挽回的嚴重過錯,再多的塗改液和橡皮擦都不能把它乾淨利落地抹掉,到了那個時候,如果真有那麼個時候,他會失去現在正享受著的一切,比如這間辦公室。他越是和他的那些耳聰目明的顧客打交道,就越是沉浸在和地下室裡的那些廢物們的交流之中,因而,它們當然成了他發洩的渠道之一,也許還是最重要的一個,他自己也說不好。
一股久違的來自地下室的召喚使他迫不及待地要從椅子上站起來推開門衝出去,不過他必須剋制住自己,慢慢地、穩重地、一步一步地走出去,門外有誰在盯著他,是他的某個圖謀不軌的骯髒員工或是某個被競爭對手派來的可憎間諜,彈頭準備先把自己正穿著的那條短褲換成長褲,他一邊從椅子上站起來,一邊把那條長褲從衣櫃裡取出來,也許有人在衣櫃裡藏了炸彈,要麼那顆炸彈就藏在長褲的褲兜裡,更有可能發生的是——也許他正穿著的這條短褲本身就是枚炸彈,他知道他們會怎樣用炸彈來讓他閉嘴,過去他在羅合城見到過它的產物——四處飛濺的碎片和聲音,它的受害者臨終前那道短促的慘叫聲伴隨著人們的流言極具感染力地留在了他的心裡,他的精神在一定程度上被這道聲音替代或者說侵佔了。彈頭從他曾經的老師那裡學到了不少讓他得以在狂亂的叢林深處站穩腳跟的生存技巧,但他並沒有從老師們那兒學到他們死死地盯著叛徒的那一道道死氣沉沉的目光以及他們粗糙、鋒利、嚴肅的手掌,關於衣櫃的一則傳聞曾經在圈子內部廣泛地傳播過,那時候,它在彈頭的耳垂那兒兜兜轉轉,惹得他渾身不自在,他簡直想把自己的領子給扯爛撕碎,假如當時趴在他身上的那件衣服不是他最愛的襯衫的話,他一定會當場把它撕個粉碎,以此來為他的心智作一個強有力的證明,這證明如此有說服力,以致於倘若他當時真這麼做了,那個把這則訊息告訴他的朋友一定會把他當成和地下室裡那些愚鈍的東西一樣純粹的白痴。彈頭想從這位朋友那兒打聽清楚那個被衣櫃裡的爆炸物炸飛的傢伙究竟被炸成了幾塊,他不敢肯定自己是否能從這次事件的餘波裡僥倖地存活下來,即使他在今天的尾巴里沉沉睡去,即將到來的明天的呼嚕聲也會立刻令他從床鋪上驚醒。也許他活不到明天的這個時候了,彈頭心想,沒有誰會好心地來救他,他也找不到什麼寶貴的機會來向他曾經惹惱了的那些朋友、同事、老師們低頭認錯,他們不會接受來自於外來者的歉意,貿然的讓步只會把自己的位置暴露給這些喪心病狂的傢伙,接著等著你的不會是慈眉善目的諒解,大多數時候總會是一枚被設計成衣服形狀的炸彈,往往會設計成你最喜愛的那件衣服的樣子,為的是讓你在習以為常的幸福和猝不及防的驚慌中展開一場不情不願的分裂,這種經過精心設計的炸彈不會立刻把你送到世界的另一頭或是某個黑漆漆的地方,它們讓你身體的某個部分無助地躺在地上,它會為你播放一首近日裡在短影片平臺上最熱門、最歡快的歌曲,你身邊的親人或同事在聽到炸彈的爆炸聲後被嚇得到處逃竄,只有那麼寥寥幾個真正關心你的人壯著膽來找你,他們被猛地響起來的網路熱門歌曲搞得哭笑不得,也許他們會變得更加糊里糊塗,也許他們認為這只是你開的一個玩笑,那陣爆炸聲並不屬於某個危險的炸彈,等這個無比關心你的人走到你那塊還殘留有一定意識的碎片旁邊的時候,炸彈就不得不為你們送上第二次爆炸了,這次爆炸足夠把你徹底送走,但你的那個朋友或同事或親人則替代了你的位置,他或她的那部分殘片和先前的你一樣無助地躺在地上,只能孤零零地獨自品嚐死亡的陣痛和熱門歌曲的歡快旋律,這個倒黴蛋一邊嘗試閉上自己的眼睛,一邊等著下一個願意為自己獻出生命的倒黴蛋的無辜干預。
彈頭知道自己絕不能向他們求饒——這樣做絕對不會為他帶來任何幫助。他清清楚楚地知道這件事,但他還是想向他們獻上自己最虔誠的悔過之心,因為他再也忍受不了這種折磨。在彈頭的再三請求下,他從他的朋友那兒得知了這個無辜的受害者的部分經歷,她和他碰上的是一群人,那些人殘忍地追上了她,就因為她給他們帶來了一次不痛不癢的欺騙。她早就料到會有這麼一天,也許是為了排解掉那種無處不在的緊張氣氛,也許是她陷入了和彈頭一樣的絕望的沼澤裡,她託人找了他們,說要為他們當年的損失加倍賠償,並希望雙方能重歸於好。現在看來她不該這樣做,儘管彈頭此前也想這麼做,他想和她做同樣的事,即使現在也仍舊這麼想,因為他們隱隱約約的追捕和斷斷續續的圍獵已經要壓斷他那最後一根脆弱的神經了,其實,他已經託好了人去向他們求饒,也許和她找的是同一個言而無信的傢伙,如果不是他為了追逐那條褲子而錯過了今天的會面,恐怕他和她將在同一天死在由他們製作出來的響徹整個大樓的那陣爆炸聲裡。彈頭用一隻手扶住衣櫃的門把手,對著手裡的那條長褲不停地喘著粗氣,他覺得自己的肺裡撞進了一臺陳舊的空調,他戰戰兢兢地將脫下來的短褲擱在衣櫃上,生怕它給自己帶來一次嶄新的死亡,彈頭嘴巴里所剩無幾的唾沫隨著蠕動的喉結大口大口地落進他的身體內部,那些唾液幾乎也要成了他的懷疑目標,沒人能向他保證唾液一定不會轉變成炸彈,這裡的一切事物都在不停變化,這就是他如此憎惡變化的原因,每一次變化都可能帶來新的炸彈,下一次變化來臨之時,他一定會死在這個再也不會有人在意的冷冷清清的辦公室裡。來自於他的仇人們的炸彈把他圍在了正中間,它們甚至連一道供他自由呼吸的縫隙都不肯留給他,一次次的擔憂反而讓它們朝他走近了一步又一步。我該怎樣阻止他們癲狂的腳步?我是否有可能找到一個能讓它們暫停下來的讓人感到幸福的按鈕?也許他正要穿上的這條長褲也已經變成了一枚炸彈,那些探測儀根本沒有用,那些破銅爛鐵根本沒辦法把這些炸彈找出來,他當初聽信了易普一的一番胡話,她將他一腳踢進陷坑之後轉頭就走,他連她的影子都還沒看清就落入了昔日舊友的圍追堵截之中。壯著膽子穿上衣服對他來說已經成了每天都要慎重考慮的最重大的難題,在前一天夜裡,他往往要為明天的這一舉動提前準備好可行的周密計劃,或許他的這些計劃都還遠遠談不上週密,他是個已經被嚇傻了的稻草人,只能目瞪口呆地仰起頭望著那片惡毒又浩瀚的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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彈頭過去在圈子裡找過幾個小有名氣的術士,想要藉著這種超自然的慰藉來安撫自己躁動的心靈,第一個來見他的術士叫長筍,長筍告訴他,在未來的那段日子裡,他會和一具骷髏搏鬥,在得勝之後,那些曾經困擾著他的一切都不會再成為問題了。彈頭想讓他把話說得更清楚些,清楚得能讓他徹底信服並因此而安心放鬆地躺在辦公桌後面的躺椅上再也不起來,可長筍不肯再多說一句話,於是彈頭幹掉了他。第二個被邀請過來的術士頭上戴著硬紙箱走進他的辦公室,她不肯告訴彈頭自己的名字,於是彈頭立馬從椅子上跳起來幹掉了她。他替這兩個可憐人遺留下來的無生命力的人體模型舉行了一場和兩根尖利的木刺相襯托的婚禮,他們兩個成了他辦公室門前最為醒目的招牌,每個路過的員工都要對著他們兩個評頭論足一番。因為這件事,其他術士不敢來見他,彈頭向他們保證此前曾發生過的事全是令人遺憾的意外,那全都出自於它一時的衝動和焦慮,以及一點點不可忽視的嫉妒之心。他大大提高了聘用價格,最後總算有第三名術士肯來為他指引未來之路,他一進門就被彈頭給幹掉了。術士們因此團結在一起,誓要把彈頭從羅合城裡除掉,他們雙方最後在彈頭的一位朋友的見證下握手言和,為了讓這道彌合過的傷口釋放出更加醒目的輝光,術師協會為彈頭派出了一位聲名在外的資深術士,彈頭和這位名叫分仁的術士進行了短暫接觸,確認了她卓越的工作能力之後,他才肯讓她坐在他辦公桌對面的那把椅子上。
彈頭從分仁那兒得知了他一年後的境況,到那時,他過去的那些朋友們終於找上了他,這轉瞬即逝的解脫感並沒能輕快地把他帶去夏天烈日下由汙水形成的游泳池裡,彈頭被迫離開了他的辦公室,離開了他辦公室裡那張棕色的低矮桌子,從天花板附近垂落下來的粉色窗簾像是在風中跳動的為他送行的舞者,一年前分仁的預示讓他躲過了這次本來在劫難逃的覆滅,他不知道他們會怎麼對付他的員工和公司,分寸感和手下留情的美德永遠無法和他們的名字產生關聯,他拋棄了那些忠心耿耿的員工,而且還拋棄了那件被他視若珍寶的花襯衫,現在,他的秘書正穿著那件襯衫坐在他的辦公室裡,他們會把他的秘書當成他來處置,這樣簡陋的偽裝仰仗分仁的咒語矇蔽住了他們佈滿血痕的眼睛,他的秘書會替他而死,彈頭不會因此而厚待這位忠心的員工那些即將喪失親人的親人,雖然他事前的確是向這位秘書如此保證的,彈頭讓每一個有機會面臨這種選擇的人的衝動和渴望一遍遍地在自己身上重演,他不得不除掉這位可敬員工的家人——用仿製的炸彈來完成這件極其卑鄙但對他本人來說相當崇高的偉業,怎樣有說服力的理由能讓他收回自己那雙點燃引線的手?半年前他就已經向他們作出了預告,那一次,他的秘書邀請他同自己的家人們聚餐,彈頭在那個時候就已經拿定了主意,他那不可擺脫的負罪感讓他想把這個沉重的擔子丟到分仁的肩上去——是她讓自己這麼做的,這一切都是她的責任,就因為她提出了這樣一個可怕的建議他才會作好害死這一家人的下作的準備。他確實想這麼告訴自己,但他懶得再這樣朝著鏡子裡的自己繼續欺騙下去了。他要讓秘書替他去死,在這之後順便幹掉他的親人,這一切沒什麼別的原因,坐在這一家人的餐桌上之後,他就在心底對自己承認了,他只是為了保住自己那條在他看來比任何生物都高貴的性命才這樣做的,那個來自於分仁的用於偽裝的咒語並不能毫無後患地扯下他們眼睛前面的帷幕,他必須用這位秘書的親人們充當緩解咒語副作用的補充咒文,彈頭不確定這樣做是否有必要,因為這一切看起來就像是分仁對他的試探或者說試煉,也許她只是想看看他是否是一個品行端正的老闆——那種不會隨意坑害自己手下最忠心的員工的老闆,假如他按著分仁所說的話讓自己的手掌像一團濃厚的烏雲一樣蠻橫地籠罩在那無辜的一家人的頭上,那麼分仁立刻就會跳出來譴責他,說他並沒有透過她精心設定的第一道考驗,這次合作必須無條件地終止。可惜的是,事情並不這樣發展,分仁從不開玩笑,她比他見過的任何人都要嚴肅、認真、敬業,所以,他這會兒必須接受這個事實了——半年後他要為了自己這條命不留情面地幹掉這一家已經認識了十多年的朋友。彈頭靠在這家人為他準備的椅子上,打量著他們餐桌上的盤子邊緣處的花紋,那上面的花紋和他辦公室裡那面鏡子上的花紋有些相像,也許他們出自同一家製作公司,也許是他的秘書照著他辦公室裡的陳設訂製了這樣一批盤子——這看起來不太可能,除非這位秘書對他的仰慕程度已經達到了一個連他這樣極端自戀的人都感到有些尷尬的程度。另一件讓他感到不自在的事是,這把椅子與餐桌的高度似乎不太相稱,他總要把頭埋得更低些,這樣才能讓嘴唇碰到杯盤裡的菜餚,他們為我新買了這把椅子,和另外幾把表面略有劃痕的暗沉沉的椅子比起來,這把椅子顯然是新添置的,在前幾次來的時候,他曾經注意過這把椅子嗎?一個讓彈頭坐立不安的黑影從角落裡走出來,死死地坐在了他的大腿上——也許這把椅子是椅子形狀的炸彈,它即將變化成那個註定要取走他性命的炸彈,他眼前這些看似無辜的人實際上是他們用以剷除他的冷酷無情的同謀,彈頭感到自己馬上就要張開嘴巴大聲喝罵,他感到自己那股按捺不住的衝動正洶湧地驅使著他把這一家歹毒的小人全部放倒在餐桌上,最終,值得慶幸的是,他還是冷靜了下來,這一過程有賴於分仁的幫助和保證,她對他的未來作了保證——他還不會死在這裡,他不僅不會死在這裡,即使在半年後的公司裡,面對那些人的圍堵,他也能靠著那段咒文和他可憐可敬的秘書逃出生天,接著獨自一人離開這座城市,再也不朝著這裡血紅色的方向回頭。
一個大半張臉都長著鬍子的男人坐在一把木製的椅子上,他朝其他幾個人笑了笑,隨後把勺子伸進了碗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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