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唐書白的觀察,後藤此人的行為習慣是,當他不做充分了解時,對誰都是笑眯眯的;當他心中無計劃時,對什麼事都是無所謂的。看眼下,他既不笑了,也不再無主見了,這意味著他已對大公報社有了全面的掌握,並且有了極具針對性的計劃。因之,很配合地問他是否已有了新計劃。
讚揚性的笑容僅在後藤臉上保持了片刻,隨之又換上了愈加深沉的表情,連帶著他的嗓音也像是往胸腔裡悶下去的:“在電話裡我對你說過,只要對帝國有利,哪怕在行動上打出抗日的旗幟,也是可以忍受的。”
唐書白緊抿著唇,很想揣摩到其中的命意,想了一晌子才道:“此事我正在照辦。”
後藤微微點頭,伸了一根食指舉在眉角處:“我想再加一條思路。要改變四萬萬人的民族認同感是極其不易的,日日新聞社努力了許多年,卻依然像是在唱獨角戲。沒有人買報,就沒有收益助我們進一步地擴大影響力。最後所呈現的結果是,這些年我們並沒有進步,但我們停留在原點,卻不表示別人也不前進。人家都跑到前邊去了,反過來說,就是我們退步了。因此我認為,阻礙帝國前途的現實問題始終是資金,有了資金才能有發展,才能不斷地壯大。這幾天我一直在想,我們為何不辦一家全由華人掌控的,抗日愛國的報紙呢?”
這段話若給旁人聽見,必然十分詫異。一位東洋領事怎麼會為中國的愛國事業發聲,這與叛國何異?但唐書白經由方謙點撥,已是十分清楚後藤的工作目標是,不惜一切代價,不惜一切手段,去達成與華北尤其是津門一切人數可觀的團體建立起聯絡的目的。而支援抗日團體是第一步,把人聚在麾下,給他們指定一個首領,先以他們認同的思想不斷地增進精神層面的交流,時機成熟時突然倒戈,即便有人會憤然脫離,但總會有情感細膩者因割不斷小情而擱置大義。更何況是當團體親密到了一定的程度時,那些抗日立場堅定者的人際底細早都被摸透了,哪怕是脫離了團體,終究會落個無處藏身的悲慘下場。因之,後藤總在催促方謙,加派人手融入中國的愛國團體。
唐書白分析到計劃目的是清晰的,但不清晰的是,為什麼一面說缺少資金,一面還要另起爐灶辦新報社呢?
“報社很燒錢的……”唐書白想著便沉吟起來,心裡又冒出個念頭來。既然覺得日日新聞社是個負累,不如就此關張。原來的社員分散到其他機構隱蔽一段時間。同時再組建一隊新人馬,沿用日日新聞社的硬體來做救亡文章,既能省下經費,又能成功吸引到支援抗日的讀報群體。
後藤在唐書白的眼神裡讀懂了他的想法,這種默契源自於後藤也曾有過同樣的計劃。因此,後藤抬高了手示意他不必往下說了:“我想了很久,既然一包煙印上抗日的圖畫,銷量就能翻倍。那我何不去申請一筆經費,開闢一家在資金上與你我都無關係的新報館,先把抗日的錢掙到手。我猜想,這不但能填補上眼下的虧損,還能獲得一筆額外的盈利。更重要的是——”
“人!”唐書白僅用了一秒鐘,便消化了這個複雜的詭計,表現出異常的興奮來,根本無法坐住,站立起來豎起大拇指誇讚他道,“我們會收穫到一個極龐大的人群。領事先生,您真是高招啊!”
後藤為著唐書白的一點就透,也為著自己想出了妙計,身體隨之高高躍了起來。
在撫掌聲叫好聲的間隙裡,鑽進了一陣敲門聲。
唐書白立刻收斂了神色,站在一旁等著看後藤的眼色,才好做下一步的行動。
至於後藤,似乎對來人一點不存疑,立即接話道:“我把你的美女助手也叫來了。”緊跟著拉了門把一轉,朝門外確認一眼,也不等方笑柔問好,這就吩咐她道,“方小姐,我剛才和唐君談得很好,晚些時候你們再針對細節問題多多地研究。你可要全力地配合他呀!”
以職務高低論,方笑柔在後藤這裡只是個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跑腿。在針對唐書白的調查沒有完全結束前,拿她來挫唐書白的銳氣;在調查結束後,又是拿她的許可權開刀,委婉地向唐書白表達著歉意及誠意。
事情一旦塵埃落定,後藤對於方笑柔,多看一眼都覺得浪費時間,更何況是交談呢。當然啦,在表面功夫這方面,後藤一項表演得很不錯。於是,握緊了方笑柔的手,使勁搖撼了一陣,不斷地表示著前一陣辛苦了,未來決計替她把工作強度減下來,原想趁著今天大家都在,坐下來聚聚餐,卻是不巧偏有臨時追加的公務打亂了事先的計劃。
唐書白聽著,無聲地冷笑一下。一手插在口袋裡,一手伸出來在那一塵不染的西服上左拍兩下右拍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