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厲鳳竹一方面,雖然這個天降之喜來得蹊蹺,恐怕背後值得探究的內幕還有許多,但她這一刻心裡只顧得上歡喜,而歡喜又完全是借洶湧的哭勢來表達的。可小如甫不同,他累極了也餓極了,身上還有各種剮蹭的大小傷口。總這樣站著讓媽媽由頭頂心一路地看到腳脖子去,別說是身累了,就是受著過度的注視,心理上也引起了很大的抗拒。外加上,還有很重的睡意襲來,腦袋東倒西歪地就栽在了母親懷裡。
久不抱孩子的厲鳳竹,臂力可是大不如前了。這下子突然要她抱起一個大孩子,哪裡吃得消呢?但她心裡對於孩子有著很深的虧欠,也有極強烈的意願要彌補這漫長的分別日子,不顧自己的腰不大好,咬了牙蹲了身去,爆發著渾身的力量集中在雙臂,硬是將孩子抱了起來,踉踉蹌蹌地挪到了床上安置著。
在放下來的時候,厲鳳竹摸了摸他的身子,實在很單薄,指甲蓋裡又嵌滿了泥垢。把他的腳抬了去脫鞋,發現那藏在布面底下的縫線還是泛白的九成新,然而那露在外頭鞋面和鞋底早邋遢得不成樣子了。可見,是在很差的環境下,遭了很大的罪呀。
厲鳳竹揉著兒子的掌心,心疼得了不得,低聲溫柔地說著:“媽媽看你身上都髒得都不能看了,擦擦身從頭到腳換一身乾淨衣服,睡著也舒服。”
小如甫蹭著身下的涼蓆,借力搔了搔背,聞到胳肢窩裡一股怪味道,也就點了一點頭表示了同意。坐起來時,偷偷看了兩眼厲鳳竹的背影,又環視了這屋子一圈。
這裡跟上海的租屋相比,除了有一部專屬的電話機,並沒有很大的區別,但散發出來的味道卻很不一樣。上海的家裡,滿屋子飄的是青菜的泥土味,還有那菜油一炒之後散也散不去的齁鼻的油膩味。可這裡卻是香噴噴的,有股摩登的氣息,跟他所羨慕的同學家裡是一樣的。
按厲鳳竹的意思,最好是把孩子放在淋浴噴頭下邊,好好地洗一洗、看一看。但小如甫看起來已經沒有這樣一種精力了,而以他的年齡個頭來講,似乎也不方便讓異性做檢查,哪怕這個人是他的生身母親。因此,只好遞了溫熱的毛巾過去。
小如甫右手接了過來,就只擱在腿上不動,左手抓著上衣的紐扣也是不動。
厲鳳竹斜彎了腰,去看他臉上的神情,察覺他有赧然的樣子,也說不上來是什麼樣的感受,只是覺得時光匆匆,而自己又沒有陪伴著兒子長大,一時難以進入一個十歲男孩子母親的狀態。因就微微嘆了口氣,放下了紗帳,轉過頭去小聲說道:“那個……家裡確實是擠了一點兒。媽媽不看你,你自己擦仔細點兒。後背要是擦不著,你就喊媽媽。犯不著害羞的,我是……我是你媽媽呀……”對於這句話,她心裡很有虧欠。要不是因為她這個媽媽,哪裡需要吃這麼多的苦。因此,偏了頭去揩著臉上的淚。
過不多久,厲鳳竹看著牆上照出的人影子,見兒子已經行動起來了,怎能忍得住不去偷眼看呢。幸而由這敞開的上半身看去,並沒有什麼外傷,也就稍寬了寬心。
小如甫也是個機靈的孩子,他那餘光窺見牆上媽媽的影子分明有踮腳的舉動,猛地一回頭,用瞪眼來表達著自己的不滿。
厲鳳竹被抓到了說話不算數的錯處,因而起了滿臉的愧色。反像個孩子般不住地搓起了手,很是無地自容的樣子。她背過身去,承諾這次真的不會再偷看了,為了化解尷尬,也因著滿肚子的困惑,她便笑著問起來道:“對了。你,你是怎麼回來的?”
小如甫依舊抱著謹慎的態度,把脫去的衣服重新蓋住了身體,死盯著厲鳳竹的背影看了一陣,方才把衣服拿開,小聲答道:“有位叔叔送我回來的。”
厲鳳竹急於要弄清楚這樁怪事,一個顧不上差點又要掉轉頭去。小如甫也是早有防備,鼻子裡高聲哼了一記,把厲鳳竹嚇得直往牆根邊縮去,極小聲地追問著:“哪位叔叔?”
小如甫先是搖了搖頭表示不知道,後來一想媽媽也見不著自己的舉動呀,於是又補充了一句話:“是我不認識的叔叔。”
“怪呀,怪呀!”厲鳳竹連著嘀咕了兩聲,忍不住又要扭腰轉過去了。她極力地剋制著衝動,眼珠子到處亂找著可以安放的地方。當她看見灶臺上擺著一些熟食時,這才想起來兒子一定餓壞了,抬手一拍自己的笨腦瓜子,趕緊動手去切醬牛肉。
這會兒工夫裡,小如甫已經換好了乾淨衣裳,正低了頭暗自好奇姥姥怎麼不在這屋子裡呢。他從很小的時候,就跟著姥姥生活,習慣了姥姥那種宣之於口的愛,認為長輩的疼愛都是像姥姥那樣放在嘴上的。那麼,媽媽不說喜歡的話,就是媽媽並不喜歡他的意思。如此想了下去,對於今日的重逢感到了很深的失望,甚至心裡存有許多疑惑。儘管在外敲門時,是用了全身的力氣在喊媽媽的。但這時候真見了,卻又生了許多小心思來。導致衣裳換好了這樣一句簡單的話,也因了內心的種種彆扭,不願對了媽媽去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