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鳳竹將他眼底那種由熟悉轉為陌生,最終甚至變得漠然的神態,深深地看進了心裡。理智上儘管有種聲音在提醒她,不要露一點情緒出來,然而她的嘴唇一啟,哀嘆就自有主張地鑽了出來,緊跟著才開始說話:“聽說我們這兒有個校對員在夜校裡學的是電工專業?我在想如有專業的人才去現場做個調查會更好的,可以順道查一查這兩條街上的住戶,有沒有群居密度過大導致電壓超負荷的現象。因為往年意租界的電力公司,都是以這個藉口來打發報社的,這次若能有個懂行的在,恐怕他們也不好意思再敷衍下去了。”
“有道理。”徐新啟冷淡地應付著她的提議,轉過身對著角落裡高喊了一聲,“小孫,你冒頭的機會來了噻!”
前後一冷一熱的對照,厲鳳竹可算是後知後覺地瞭解到了徐新啟情緒上的一個小秘密。其實,他的鄉音雖濃,但國語學得也非常好。在正襟危坐,甚至有所防備的情況下,他會一本正經地拿出標準國語來交談,而當他遇到性格投緣、相處融洽的同道中人時,自然會帶上幾句俏皮的家鄉話。
照這個樣子來回憶往昔相處的點滴,厲鳳竹可是惹得徐新啟苦惱良久了。
在她胡思亂想之際,已有訪客走到她辦公桌前,連喊了她三聲“密斯厲”。抬眼看,卻是主動送上門來的程雲香。
大公報社今時不同往日了,門房很簡陋,會客室又不止待客這一種功用,因此若有無預約的訪客,實在也無力擋駕。
“密斯程,想不到這麼快咱們又見面了。”厲鳳竹未料到程雲香會來,更猜不到她會為何事而來,嘴上只管招呼著,趁著替她搬椅子的工夫,上下左右地偷眼打量了她一番。
程雲香端端正正坐下來,捋了捋齊耳的短髮,眼中帶笑道:“冒昧前來叨擾,實在是我手邊有些新情況非得託您辦不可。”
厲鳳竹怎麼瞧她都像是個正經人,但鐵拳團的說法,似乎也不像是空穴來風的。而她今日是突發奇想又隻身前來的,難道說是為了躲開權益會同事的注意,偷偷跑到厲鳳竹跟前,想在報道上多出一點風頭?她要真那麼做了,那人品似乎也好不到哪裡去。還是不忙著猜,且看她會不會找機會硬塞潤筆費過來吧。
因想著,厲鳳竹就斟了一杯茶一直送到了她手邊。
程雲香起身雙手接過,卻是擺在一邊不喝,執意先要說明來此地的緣故不可:“是這樣的,貴社是華北報界的翹楚,提起你們的大名,那簡直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本會有幸,承蒙貴社垂青,勞您這樣鼎鼎有名的大記者親來會內視察,實在是榮幸之至。”
不想,程雲香的客套話說得越是漂亮,厲鳳竹在印象分上反而打得越是低。她心想著,程雲香能把虛頭巴腦的套話講得如此熟練,絕非一時的功力,需要有相當多的歷練才能有如此行雲流水的口才。而嘴皮子功夫往往又是與實際能力構成一種相反關係的。那麼,關於這個人的品行,確實需要再斟酌。
厲鳳竹想時,臉上透了一種禮貌的微笑出來:“密斯程過於言重了。其實,我對你倒是一見如故的。我希望以後咱們能在婦女事業方面共同奮鬥,私下呢,就以朋友的關係和睦相處,你看好不好?”
程雲香聽了此話,大求之不得的意思,眼裡笑開了花,滿口答應著:“好極了!密斯厲這般看得起我,那我可是……”
厲鳳竹笑著搖了一搖頭,道:“瞧,你又開始吹捧我了,既是朋友就該開門見山呀。”
程雲香從善如流,果然就收了那套虛禮,講起實在話來了:“是這樣的,我們對於失業婦女向來是大力扶助的,但現實總是很嚴酷。昨天我也對你說了,眼下的經濟環境已經糟糕到極點了。在傳統招工觀念中,佔據優勢的男性青壯年尚且四處碰壁,更何況是受歧視已久的婦女呢。我們從前聯絡的一些工廠,廠方代表近兩年總以女子的勞動力太弱,或是受教育程度不高,來逃脫從前達成的就業合作關係。所以呢,昨日在你前來採訪時,我們會內上下對《大公報》的社會效應可是抱著極大期望的,我們……”
“我明白了。”厲鳳竹點點頭,手裡忽然忙著要去找一件極重要的東西。
程雲香見了她找得那樣認真,嘴裡還喃喃自語的樣子,便也不著急說話,妾看她究竟會拿什麼出來。
然而,當厲鳳竹把要找的東西拿到了手上,轉過身去先看一眼程雲香,手正要向了她送去的一瞬間,突然地臉色一變,登時抽回了手裡幾張寫滿字的稿紙,還滲出了滿背的冷汗。這兩日來,厲鳳竹勞累且心神不寧不說,夜裡睡眠也不充足,導致她晃神之下竟犯了渾,差一點把昨夜鐵拳團所述的婦幼權益會黑幕的稿子給遞了過去。
程雲香哪知道這些呢,見她臉色不對勁,慌忙站起來問道:“密斯厲,密斯厲?你怎麼滿頭是汗吶,別是中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