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定之後,二人正式行動。婦女拐賣一案,徐新啟早是查了個水落石出,只是不好立刻釋出,暫按下了長篇報道,謀定而後動。又因厲鳳竹與魏源現加入了同一個讀書會,對於查清此人究竟為誰所用,更多了一條路。因此,厲鳳竹渴望在程雲香身上得到的,實際唯有貪墨的問題了。又因坂本林智早將賬目拿給厲鳳竹瞧過,受益方完全是明瞭的,她要做的僅僅是找到負責傳送這條利益鏈的買辦團體。只有打斷了這條路,才能避免出現更多無辜的受害者。
不過,意外仍舊發生了。並且這個意外,非但是厲鳳竹沒有預料到的,甚至與她之前所顧慮的問題完全顛倒了。坂本見《大公報》那邊的路不通,便計劃另外託人,不成想卻是成功地找到了那位近來頗受關注的記者光明。於是,《庸報》用了三天的版面揭露此事,尤其是最後一日,除了談慈善亂象之外,順道又抨擊了部分報社畏首畏尾知情而不報,轉而又自誇《庸報》固然是銷量不如人,但貴在有一股鐵骨錚錚可擔道義的精氣神。這一下表面看是沒有指名道姓,但稍對報界有些瞭解的人都知道,《庸報》是華北第三大的報社,銷量只落後於《大公報》《益世報》,這便無異於指名道姓了。由於《大公報》始終是無可撼動的華北第一報,所以大多數的讀者就集中火力對了《大公報》一通猛攻。
厲鳳竹坐在人力車上看過兩家報紙的頭條,雖是給了大公報社三分薄面未曾嚴厲抨擊,但行文對庸報社頗為追捧。一冷一熱的態度對比,帶了很多的不確定因素。或許在某種程度上說,大眾對大公報社越不滿,就越便利於厲鳳竹潛入敵方。但報人自由選擇報道風格,和一條路走不下只能改走另一條路的區別,還是相當大的。前者,大公報社在沉寂一段時間之後,迎來的會是一個先抑後揚的局勢。後者,大公報社的公信力一旦陷落,是很難東山再起的。
想到此,厲鳳竹失神地把報紙捏了一個鬆鬆的紙團,心裡反覆地思量著這個節骨眼上,是不是就不該去找程雲香了呢?否則被人撞見了,拿出去大做文章,倒好像是大公報社與婦幼權益會沆瀣一氣似的。
不等厲鳳竹拿定注意,車頭便往天上一翹,車伕跟著喊了一句“太太,到地方了”。轉眼看去,可不就見自己身在權益會的大門口了嘛。厲鳳竹未語先抬手著急地搖了兩搖,剛想說個地方讓車伕快拉走。不成想,會里的老門房得了程雲香的囑咐,一早就候著從門縫裡偷眼向外看,這時早由裡頭鑽將出來,移著快步往人力車前伺立,興奮而低聲地請厲鳳竹趕緊進去。
如此情景已是不給厲鳳竹任何改主意的機會了,她就只好下了車來。老門房照著前朝奴僕伺候主人翁的舊禮,把她的胳膊向上一託,飛也似地拽著就往側邊小門裡溜。厲鳳竹被他這番大禮弄得惶恐起來,心裡不由便是一怔。細想下,這大概是權益會近兩日總被各路大小報紙的記者圍攻,老門房不想在街門外弄出很大的動靜,因此就抬手迎上前急於把厲鳳竹送入門裡。
只聽那門剛一碰上,厲鳳竹抬起胳膊往旁閃開兩步,拍著腿尷尬地向老門房試探道:“哎呀,我在路上還想呢,這種日子……怕是不便來呀。”
“可別,程小姐昨兒就盼著您來呢。”權益會一出事,門房的麻煩和責任都比過去增添了許多。因此老門房說話時,上半邊臉的皺紋都擠在了一處,只有下邊那張嘴露出一點待客時該有的笑意,上下臉合攏看去,卻是可憐可悲之中帶有幾分滑稽的色彩。
厲鳳竹先以疑問的語氣唸了一個“她”字,很快便收攏了臉上的訝異之色,低頭搓著手,答道:“我怕是,她盼我來是有一定緣故的,而我又未必能幫上貴會的忙。貴會,這兩日不太好過吧?”
老門房平日裡的口風倒不十分緊,只是這時候有些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因此只是泛泛地回答道:“是啊,一攤子事兒……”跟著,站在廊下對著二樓便喊了起來,“程小姐,您等的人來啦!”
程雲香由辦公室裡應聲出來,厲鳳竹自也加快步子上樓,兩人在樓道里彼此握著對方一隻手略作寒暄。
厲鳳竹委婉地表達了關心的意思:“約的是這個日子,我原想不來的。我覺得我來……怕不方便吧?可要是不來,又顯著不禮貌。打電話又老是不通……”前頭兩句話都沒有什麼問題,只是電話她是一個都沒打過,不過猜想著總不能夠接通罷了。
程雲香聽了並不作聲,只顧悶頭斟茶。直到把熱茶敬到厲鳳竹面前,仍是不說話,哀哀地嘆著氣望了天花板兀自發起呆來。
厲鳳竹也隨了她表現出為難的樣子,心裡就想該怎麼打破這個悶葫蘆呢。直接問有沒有散夥的可能似乎不合適,這等於是表明了自己認同報上所言,權益會是個藏汙納垢的所在,那她今天就不該出現在此地才是。要是問準備怎樣斥責謠言那也很彆扭,因為坂本所揭露的樁樁件件都是實情,根本沒有所謂澄清的餘地,問出來徒增程雲香的尷尬。兩下里一思量,最後只是挑著一句最簡單穩妥的話來說:“接下,接下來……預,預備怎麼辦呢?”
程雲香正為此發愁呢,兩手往膝蓋上一抱,腳尖點著地板,搖著頭答道:“出錢的幾位董事,各有各的想法……”帶說帶想之間,突然毫無預兆地話頭一轉,開門見山地點破了厲鳳竹的心事,“密斯厲,你實在是想問我權益會是不是要散夥吧?”
厲鳳竹聽了,兩隻耳朵都通紅通紅的,乾笑著端起茶杯咕嘟咕嘟喝了小半杯下去。
程雲香卻是笑了起來:“難為你字斟句酌,怕我聽了傷心。照情形看去,恐怕要有一段難以維持的日子了。那些義工教員大半都不來了。幾個打雜的見勢頭不妙,私下裡一合計,派了兩個會說話的代表過來討工錢,也是要辭工。就是董事呢,有意退出的也不少。可董事又不是白叫,買地蓋樓請人工,都曾出過力的。從前事情辦得好,在片子上印個董事的名頭透著體面高貴。現在局勢不妙了,別說董事了,就是一個小小的花匠出門都要被說掙的是黑心肝的錢。走就走,偏是有一兩位董事認為,當初投過來的善款既沒有用到正途上去,不說要全收回吧,到底也認為受了矇蔽多少得退回一些。因此,我呀看了一上午的賬目了呢。”
厲鳳竹聽罷,心裡頓時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若所料不錯,那幾個出錢維持權益會的股東恐怕正在忖度如何找出一個替罪羊,好讓其他人都全身而退呢。這些人散就散吧,只是有一層,收容過來的老弱婦孺又當如何去安置呢?這幫子人模狗樣的東西要是一不做二不休,乾脆找個胃口大些的人牙行把所有人往外一扔,那時就真是出手相幫不對,冷眼旁觀更有罪了!
儘管腦子裡把事情的後果想得很嚴重,但厲鳳竹卻有意識地斜著身子歪在靠背上,一派懶洋洋的作風,裝著隨口瞎問的樣子,道:“唔……別的什麼話我是不懂,只是住在此地有那樣多的婦女和孩子,萬一……我是說萬一你們不幹了,他們的前途又在哪兒呢?”
這裡,程雲香反覆搓著那茶杯的手柄,沉吟起來:“十幾歲的女孩子要好一些,外邊類似我們這樣的救濟組織還有很多,她們去那裡也是一樣能生活的。就是小孩子嘛……”
果然,是有後招的。厲鳳竹因她提到了社會上一些婦女救助組織,不由就想到,自己從前對於這些慈善事務似乎都只瞭解了一些皮毛而已,實情恐怕遠不如外頭看起來那麼美好。像這種地方只要符合孤苦無靠的自由身,這樣一條規矩,什麼樣的女孩子都能住進去的。平日只在住處做做雜活,吃很簡單的飯菜。至於前途,其實並不比舊式婦女好。女孩子一旦進入這種收入所,就會把半身像掛在門房裡,那些要招女工的、要隨自己心意娶太太的,可以自行上門照著人像挑選。唯一比盲婚啞嫁好的是,女子不是隻能被挑,讓人選中之後依然有拒絕的權利。只有雙方都自願,事情才能算是成功。而作為社會上的公益組織,對於無去處的女子是儘管供養,對於有前途的女子也不從中收取任何好處。過去,厲鳳竹只覺得,在核實那些上門選人的男子身份一方面難度太大,難免成為這類慈善機構的一大紕漏。可如今要她再來評判,她絕不把眼光往這些小事上去放,她好奇的事情唯有這些組織背後的股東,果然都是不圖回報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