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這麼想的,官員貪墨與特務在津門製造假民意不能以同一辦法來解決。日本企圖染指中國內政,而兩國關係毫無疑問是會影響國際秩序的,香江又是連通國際社會的一個視窗。因此我想,那位記者選擇在香江出刊,是出於爭取國際上正義力量的考量。可回到你所提的問題上來,貪墨固然可恥可恨,其本質卻是中國內部社會的問題。自己的事該自己辦,無需外人插手。你想,既然兩件事情的性質完全不同,就沒道理依樣畫葫蘆地向外求援呀。”這時,厲鳳竹說完了話,又開始止不住地點頭,彷彿是在讚許自己艱難而成功地渡過了一個難關。
坂本聞言,不由苦笑:“你質疑我不該不動腦筋地如法炮製,那是因為你不知道我試圖發動過多少內部力量。有能力的不願出頭,願出頭的不在其位。津門有如此多的寓公,你恐怕也是知道的,許多能人賢士之所以鬱郁不得志,完全是為著黨同伐異……南京的高官,還有誰記得當初北伐時所說的誓言?從南至北,那樣勞民傷財一通折騰,如果只是為了換一批人吸百姓的血,那還不如一切照舊呢!都說北洋舊人貪婪無能,可我看如今的境況有過之而無不及。我寫的長信沒有數百封,那也又幾十封了。有回信的都是些北洋舊臣,心有餘而力不足。也正是這寥寥的幾位,向我建議先去發動報界的能力,等到民間有了熱議,他們再以個人名聲幫助我推動此事的調查。”
厲鳳竹見自己無論抬什麼樣的理由出來,坂本都要回敬一長篇的大道理,覺得他的恆心是難以撼動的。長久僵持下去不是個辦法,只好改了個主意,實行緩兵之計:“容我考慮幾日……”
這幾個字雖以萬般無奈而艱難的語氣緩慢吐出,可聽在坂本耳中,已是天大的喜訊,忙拱起手來,道:“哎呀,這可真是……”
可厲鳳竹也是同時地抬手一擋:“不忙謝,我有個額外的條件。”
坂本嚥了咽滿腔滿腹的感激之詞,表示出最大程度的順從:“你儘管開口,我都答應就是了。”
厲鳳竹頷首,先端起杯子來,接連呷了兩口咖啡,方才接著向下說:“我們報館近況不佳,這也是我改換風格的一大原因。而你所託之事,既不是一天兩天內就能爭出結果來的,同時也有很大的風險。所以我要你答應我,考慮的時限由我來定,不許你催促干涉。”
理由並非不充足,只是這時限是不定準,一兩個禮拜是等,一兩年也是等,可坂本只是來此度假,沒有長期定居的打算,他其實等不及。然則才剛擲地有聲地滿口說著大話,立時就要收回承諾,實在也是張不開口。因之,坂本非但是勉為其難地答應下來了,嘴上還得表示著感謝。然而心裡有一陣挫敗和失望,兀自盤算著還有沒有別的路子可以尋,這就不願在此地久坐,匆忙告辭離開。
至於厲鳳竹,她認為坂本的正義和能說會道極容易動搖人的心智,故而心內緊繃著一根弦,眼神也跟了情緒飄忽起來,總不能安定地落在哪一處。因此,她只管站起身客套地握握手,別的一概不曾留意。當她目送了坂本離開,終於鬆了一口氣往回坐時,卻見坂本把賬冊給遺落了。待伸手舉起,剛要張口叫人,卻發現咖啡廳的大門只是晃動而不見人影了。
這也只能代他暫為保管,找機會再交還了。厲鳳竹因想著,抬頭環顧了一週,見是店內主顧並不多,倒落個輕鬆自在,坦然地翻開賬冊從頭一頁起慢慢地翻看。既看了,就阻止不了一名記者的本能,集中注意力來記憶著要緊的線索。只見她嘴巴一張一閉,手指虛虛懸在桌面上時不時空比劃幾下。這樣靜靜地不過待了幾分鐘的工夫,她便警覺某個暗處射來一束目光正注意著自己的一舉一動。因又想到,既然坂本會認為《真相》出自大公報社,難道別的日本特務就猜不到嗎?會不會是有人正在暗中監視?
厲鳳竹被自己的猜測嚇得渾身直冒冷汗,蹭地一下彈起身子來,煞白的臉色把一雙不停梭巡的眼睛映襯得格外烏亮。
只聽角落裡傳出低低的一句:“您呀,坐了快三個鐘點了,不續杯嗎?”
扭頭去看,心思稍稍放定,原來是這裡的西崽在說話,倒沒什麼可疑的。不過,那人雖是來問續杯的,卻沒有拿著茶水單,兩隻手不斷搓著表現出一種躊躇的樣子來。
厲鳳竹經他如此說,不免要低頭看看手錶,又瞧瞧那賬冊,早已看過了三分之二。不想在她未察覺的情況下,竟已混過去這麼長的光陰了。腦子裡依稀記得坂本抱憾告辭,走時十分匆忙,因就猜到了西崽在為難些什麼。
“唔,不早了,還是會賬吧。”
聞言,西崽臉上便堆了笑意出來。他早就有所察覺,這桌的一對人,聊並不投機,而那位早走的先生並沒有什麼紳士風度提出主動會賬,只是很不悅地匆匆推門而去。至於留下的婦人,則像是釘在了椅子上,既不走也不點吃食茶飲,一動不動只管看書。先時還早,沒什麼客人倒也無所謂,可越近黃昏顧客就會越多的,有這麼一個賴著位置不消費的主顧,很讓生意人為難。因此,這裡的老闆就喊了西崽過去,看能不能把人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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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厲鳳竹走出咖啡店時,差不多已是晚餐時候。想著這一陣子總是晚睡晚起,並不能與家人增進關係,便決定回家去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