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書白笑笑,右手把玩著一塊半個巴掌大的一塊石頭,向空中拋了一拋,方才接起來在手心裡轉著放回了衣袋。厲鳳竹這才看了個清楚,以光澤來說,倒不是普通的石頭,是一塊通身黑的墨玉呢。接著,唐書白一手做了個請勢,一手微微地彎起。眼睛似有意似無意地瞥向厲鳳竹,見她並沒有要挽住自己胳膊的意思,也就把那手收起來插進褲兜裡,藉以掩飾尷尬。一路在前走著,一路還不停地說著:“人和人交朋友就是這樣,總不能湊巧的。我懷著二十四分誠意,要把真心交予某人的時候,某人心心念唸的人卻並不是我。等我覺得了無趣味了,心裡慢慢地看淡了些,卻不料某人的心意有了鬆動的意思,可這時候我的誠意恐怕已經打了對摺了。”
這邊廂把話說得幾乎是要指名道姓了,可厲鳳竹的表現卻是心不在焉的。起先,她倒也聽在心裡,因此紅了臉低下頭去,很有些難為情。隔了一分鐘,厲鳳竹偷偷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藉以提醒自己,今天來為的是公事,絕不能受私情的影響。於是,只管抬頭細看東興樓的佈局。進來的第一道門,是典型的中式拱門。門內是一道大影壁,擺著一個案臺,上頭擺著一對梅瓶,插有兩束鮮花。繞到影壁後頭,是典型而傳統的四合院佈局,兩邊抄手遊廊一律刷著朱漆。兩手邊各有一架木樓梯,格外寬敞氣派,足夠三位中等身材的成年人並行。
跑堂的見有手頭闊綽熟客前來,忙上前來招呼了一聲“唐先生好”。然後,眼睛賊兮兮地睃了厲鳳竹一眼。見她不似唐書白一貫愛帶出來的那一類女伴,又見她的年紀和氣度,是該稱呼太太的人了,張著嘴卻不說話,心中躊躇著不知他二人是怎樣一種關係,說錯了恐怕要碰一鼻子的灰。因此,只是對厲鳳竹說了一句“您好”,再回頭去對唐書白道:“樓上雅間還有座,二位請吧。”
唐書白被他打斷了說話,心裡當然很不高興,鼻子裡帶應帶哼了一聲。眼角瞥向身後,發覺厲鳳竹是一種心猿意馬的樣子,心情更是大失所望。繼而懊悔地想著,或許方才不該端那個架子的,男女間拌嘴吵架,向來是女子使性子端架子,男子供著請著使她們下臺階。今次是反過來的,最後的效果顯而易見是不大好的。然而轉念想,厲鳳竹這種一會冷一會熱的態度實在也太令人著惱了。心裡搖曳不定了一陣,不自覺地嘆出一口濁氣。唐書白不由地想到了現世報這一說,從前他才是令人著惱的那一個,而今總算知道被人陰晴不定地對待,滋味是有多難受了。
但厲鳳竹這方面則漸漸有些上道了,並不像前幾回那般,一與他相處就犯惡心。看他有些不樂意的樣子,立刻便會了意,想著要怎樣來轉圜氣氛。因就把手搭在那樓梯上蹭著,再反手勾起指頭,輕輕地敲了兩下。隨了她的這種動作,有一種很沉穩的聲音送入耳鼓,表示著這樓梯的用料是很費心思的,尤其還很費錢,她便低低地表示著感慨。
唐書白轉念就想到了,她雖頂了一個好聽的職業頭銜,卻不大出來交際,恐怕還不曾見過這種奢華的大場面呢。或者她只是光顧了好奇,而非故意怠慢的。想著想著也就不那麼介懷了,臉上微微露出一點笑意。這一笑之後,唐書白又覺自己心裡這關也好過了,只要有那麼個可成立的理由,馬上就能轉怒為喜,不由得又發出兩聲自嘲的輕笑。
厲鳳竹聽見了不免頓下腳步,揣著滿臉的狐疑扭過頭去看。不知怎地,她在唐書白的笑眼裡卻讀出一種可憐的顏色來。
唐書白見她望過來的眼神,竟有些憐憫之意,忙加快了腳步,不給她任何機會繼續地揣測下去。
這時,他們登上了二樓,這裡的走道比樓梯還要更寬闊。盡頭處連線著裡邊一重院子,做了一道月亮門供人穿行。因此站在二樓上,可以俯瞰前後兩個庭院。樓上都是包房,一間一間排得很對稱,每扇玻璃窗上都射出幾道五彩的光亮來。厲鳳竹便透過窗子,留心去看內飾。只見裡邊的牆壁桌椅一應倒都是西洋風格,每間屋正中都垂下來一個水晶吊燈,難怪會有這樣奪目的光芒。
店夥待他們在包房內坐下後,取了菜牌子和紙筆首先是遞給厲鳳竹的。但厲鳳竹不擅交際,自然也就不會點大菜,未免感到一陣侷促。
“上回我來吃的那個蟹黃燒餅,味道倒是不錯。”唐書白輕描淡寫地兀自說著,順了這個話頭很自然地接過了菜牌子,代為化解了這場尷尬。
厲鳳竹呆呆地看著,心裡卻在想,把一個螃蟹身上最美味的蟹黃單挑出來,那是富人享受的吃法。而燒餅卻是市井的吃食。唐書白雖是隨口說的一道點心,卻可以生動地比喻出他們這場格格不入的飯局。
在她這出神的工夫,唐書白洋洋灑灑開了兩碟涼拌菜、三道大菜、一碗雞蛋菜花湯,一人一碗果子凍,另加一壺溫酒。店夥拿了選單趕緊地往廚房裡送去,剛跑到包房門口,另有一個年輕輕的茶房端了兩碗涼茶,請他們消暑解渴。
上完茶,包房裡頃刻便徹底地安靜了。唐書白上眼皮抬了數次,沒有一次能與厲鳳竹接上線的。在大失所望之餘,更讓他瞧不明白今天的飯吃的究竟是個什麼意思。因就挺了挺眉心,解開了西裝上兩粒釦子,笑道:“接到你的邀約,實屬榮幸啊!”
聞言,厲鳳竹先是坐挺了身子,預備接住這句話。可是一想之下,又有些打不定主意。她習慣了這種時候必須硬頂兩句有分量的話回去,心裡才能舒坦。可是,這樣的辦法並不有利於她刺探情報。而況,無論如何說自己是因為唐書白有情才保住一條命的,總該在他面前稍稍講些禮數吧。因之,張得圓圓的一張嘴,只是略起了個說話勢子,轉而吐了一口氣出來,復又微微地蜷彎了後背。跟著拿起茶杯,連呷了兩口,方始答言:“我似乎選錯了地方,想是那個金花酒館才更合你的心意吧。”
唐書白倒不料她竟然也做這個小兒女之想,心裡一喜歡,便有得色爬上眼梢,嘴裡意味深長地說道:“果然啊。”
厲鳳竹暗裡自是冷笑不迭,開口時卻反覆提醒自己,必得把語氣放得格外嬌嗔:“果然什麼?”
唐書白點頭笑答:“還不是那八個字——精誠所致金石為開。”
期間,冷菜熱菜一齊上了。厲鳳竹向了滿桌的餐盤看了一圈,眼光最後落在了那道肥美鮮嫩的烤鴨上,搖頭打趣道:“照你這樣子點菜法,倒好像我臉上長了三張嘴似的。”
“正是說呢,怎麼不把令親一齊帶過來呢?”唐書白笑說著,先給厲鳳竹的小酒盅裡斟上酒,再給自己的也倒滿了。
在厲鳳竹聽到“令親”二字時,心裡頭那一種警覺不由地流露到臉上來,眉毛猛地跳了一跳。她覺得這話答了不好,但要刻意地表示不許提到家人,似乎也太著痕跡了。因此就反問了一句:“對了,你來之前是怎樣猜測我約你出來的用意的?”
只見唐書白端了酒盅抿了一抿,做思考的樣子。再放下酒盅時,便輕笑了一笑,答道:“約翰遜的閉門羹使你明白了,光明在哪兒,對吧?”
厲鳳竹心緒地點點頭,口內只管說著,聲音卻是一路往低去的:“我是這樣想的,你的話似乎也有道理。英國人狹隘傲慢又言而無信,應該先趕走他們。而且,我想呢儘管你投靠了東洋人……”
唐書白覺得這種開場白是很刺耳的,因此皺了皺眉,打斷了她道:“你倒是出門打聽打聽去,我對於東洋人何時有過點頭哈腰的樣子?當然,你若要把我行鞠躬禮當做了一種卑微的表現,那我也無甚可說的。”唐書白清楚地知道厲鳳竹是個極其維護尊嚴的人,這也是橫在他二人中間最繞不開的障礙。他得盡力地使她明白一件事,並不是每個同日本合作的人,都是拋棄一切尊嚴,卑微到塵埃裡去的。
厲鳳竹嚥了咽後話,改了口氣,妥協地笑道:“好。今天,我約你出來,為的正是要把話攤出來,徹底地談上一談。談得好,與你合作也使得。不過,在我們說開之前,不如先來個約法三章。彼此說話只許使用中性詞,不許哪個帶著立場偏見來抬槓。這樣說,我總是誠意十足的吧。因為據唐主編你自己的說法,你是個思想開明的人,不像我這樣狹隘,所以這個約法三章其實只是約束我一個人的。”
唐書白正自夾起菜來就著酒吃下去,餘光不時略過厲鳳竹。
他的眼神清澈而溫柔,不免把厲鳳竹望得心中異樣。忍不住地再一次想去,唐書白是個聰明狡詐之輩,而自己分明是身無長物之人。即便她的筆桿子有一定的吸引力,似乎還不至於讓唐書白一而再再而三地寬縱。易位而處,要是唐書白用盡心機潛伏在厲鳳竹家裡,謄走重要的文字,拿去當情報做交易,甚至對於他的手下留情完全不感恩。種種行為,照說不鬧得魚死網破就不錯了,縱是之前有情愫,可是受那樣重的話,再無尊嚴的人也該死心了。可唐書白竟有這樣大的容忍心,實在可怪呀!串聯起來細想,他近來的種種舉動好像很有玄機似的。但厲鳳竹暫時還猜不透,只是直覺唐書白這人似乎並不壞,甚至比起約翰遜來,要可靠百倍還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