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擁擠的人群內外,有那麼幾個不起眼的角色。比起熱情的學生,他們的臉上多了許多事不關己的冷漠。而比起純粹看熱鬧的普通民眾,他們的臉上又多了一份嚴肅。這些人共同的動作,是喜歡把手放在兜口,腦袋定住不動卻不影響他們的眼珠子到處亂晃。
厲鳳竹明白了,這些都是有來頭的特務。看來,今天的報道並不容易做。意租界雖不受果民黨控制,也無需與東洋當局保持立場一致,但這並不意味著義大利人一定會堅定地站在學運一邊。她覺得最好有個掩人耳目的假身份,以便避開這些無處不在的特務。
在人群中間擠了好一陣,厲鳳竹的鞋面被踩得幾乎是全黑了,足可印證人群之擾攘。她夾在當眾,感覺再也挪不動步子了,方才四處看看,相中了一個膝下圍繞了三個孩子的老婦人。看她那種粗布短衣的打扮,與小孩子的綢衣綢褲相比,顯出一種分明的階級感來。想必這是個帶孩子的幫傭,來此遛彎時偶然碰上了這一場演說。於是,厲鳳竹悄悄地擠到人縫中去,刻意地與這家人站得貼近些。又有意識地在人群發生擦碰的時候,幫忙擋著其中一個孩子的小腦袋,藉此博得那老媽子的信任。
那老媽子懷裡抱著一個,手上牽著一個,另一個稍大些的,就令她力不從心了。只見她憋著嘴,幾乎要哭出聲來,對著厲鳳竹訴起苦來:“你瞧……小孩子懂什麼呢,看見人多非得拉著我過來。這下好了,也不知走不走得脫!”
聽了老媽子如此說,厲鳳竹低聲道:“姐姐,我又何嘗不是呢。今天天氣好,我想來公園裡學學攝影。遠遠地聽見這裡有熱鬧,過來看了一眼就跑不掉了!好在是見了還有您這樣一位持重的老人家同在,否則擠在這群壯漢堆裡,我可是……”說時,嘆了一聲,由嗓子眼兒裡擠出一種哽咽的腔調。
老媽子心裡也正是這個想頭,真要是有了亂子,自己是個年過五十的老嫗,恐怕是護不住三個精貴的少主子的。因就和厲鳳竹默然地擠在一處,視其為一個臨時的依靠。
厲鳳竹正是願意如此,順著自己樂意去做成一種同行的假象,繼續向下說著:“我說姐姐,你看呀,也幸虧了我拿著一臺相機在手上。我聽說在歐洲,記者是很威風的職業。一會兒這裡要是亂起來了,我就假裝擺幾個動作,遇到盤查的人就胡亂說一家外國的報社糊弄過去。”
老媽子連連搖著頭,道:“你這話不對吧,我知道許多配槍的人指名道姓要抓的也是記者呀。”
厲鳳竹先不說話,由著人群推搡著過來,然後順手抱起最小的那個孩子,憐愛地拍著孩子的後背。透過這些舉動,愈發令老媽子信任了她,方才開口說道:“不妨事的吧。對記者喊打喊殺的,都是華界的官兒,這裡是意租界,或許不至於。而且我認得意租界的總監,到時候我報了大名出來,至多不過是去巡捕房驗明正身。我看你的主東家也不會是普通人,真要不幸被抓了,你也得顯顯你主人的神通呀。”當她說話的時候,手自然地握著那個大孩子蓮藕似的一截胳膊,偷偷掂了掂腕上的小金鐲子,心裡愈發地放定了。
老媽子抿緊了唇,眼珠子轉轉,思考了幾分鐘之後,倒也認為可行:“這倒也使得,只要不是在這裡不分青紅皂白被一槍打死,到了巡捕房一說我東家的名姓,不會有亂子的。我就怕是事情出在這個地方,萬一拿槍的人耍蠻,圍過來就是一頓打,那就……”
“別這樣想,往好地方想吧。臺上有教授,只要人群裡沒有鬧事的,有些人儘管心裡不喜歡,但絕不敢當著教授的面胡亂開槍的。”對於找到了一個不錯的掩護,厲鳳竹心裡儘管是真歡喜,臉上卻是苦笑著點點頭道,“咱們悄悄地,慢慢向外挪,就如那螞蟻搬家,總能出得去吧。”
老媽子哪裡知道厲鳳竹心裡正打著算盤,記掛著還要繞到外圈去守宏濟裡的人,只覺這個年輕婦人講話很靠得住,又安分又機靈,對她自是言聽計從的。
如此一陣行事,厲鳳竹邊向外退,邊攝下了幾張現場的照片。因為她是領著老媽子和三個小孩子在走路的,因此花園內負責巡視安全的許多雙眼睛,以及潛伏於租界各處的情報特務們,儘管不止一次地望著她,到底也不認為她是園中最危險的分子。
至於話筒前的議論,聲浪已然熱烈過正午的烈日了。
“教授此言有失偏頗。要說華夏文明傳承千年、生生不息,這話倒也對。但這上下五千年的傳承,從沒有簡單粗暴地拒絕過舶來文明。我也不想抖書袋子藉此來炫耀我很有才學,只說兩個普遍的例子吧。東漢時,我們吸收了印度文明當中的佛教,此後發揚光大到何種程度想必不用得人再來贅述。唐朝時,我們透過絲綢之路,受波斯文明的影響更是深遠,在衣飾、音樂、美術許多方面都有史實可證的。由此可知,對於新事物的包容和好奇,同樣是我們民族五千年來不斷根的原因呀!”
厲鳳竹聽時,很有想法要轉身去拍攝下發此議論的那個人物。奈何圍攏的人多起來了不說,天氣悶熱又引得大家肝火很旺,為了踩一腳、絆一步的小事,不迭地吵嚷推搡,場面有即將失控的危機。在這種情況下,厲鳳竹的拍攝遇到了重重的阻礙。幸而,她知道學生堆裡一定有陳燕平的,即使留不下第一手的現場照片,但要知道這個發言人的身份卻是不難。
在擠出包圍圈的同時,厲鳳竹一眼望見遠處確有幾十個短衣打扮的青壯年,呼呼喝喝一路過來了。關於這種情形,她是有豐富經驗的。
這些四處鑽來的各樣喧嚷聲,反而把近在耳邊的話語給吞沒了。只見老媽子張大了嘴,一直跺著腳下的草坪,最後丟了這樣一句話:“哎呀,我說姐姐,你還呆站著看什麼,該跑啦!”
厲鳳竹兀自努力地踮腳要觀察遠處的情況,忽感到懷裡一空,那個她抱起來做掩護的小孩子早被老媽子奪去跑了。失去了這一重隱蔽,她立刻警覺到自己正同時接受著幾束目光的追蹤,便又急中生智地重新紮進人堆裡。她是從廣場的西北面鑽進去的,鑽出外圍時已經挪移到了東南角。雖然是甩脫了危險,然而這無端耗費的時間,足夠那群幾十個後到的短衣人隱蔽到人群當中去。
烈日烘烤著大地,把廣場上那些對於未來毫無頭緒的民眾的焦灼心情,表現得生動而淋漓盡致。厲鳳竹想到那一個個心懷鬼胎的盲流,此時頂了所謂勞工大眾的名頭,恐怕早在靜候時機了。心裡不由急得冒火,臉上的汗如落雨一般地往下落著。她沒有透視的能力,無法把人心都看穿。只好對周圍一切穿短衣的人都抱懷疑態度,偷偷地把這些人的正臉五官都攝入相機之中。
也是事有湊巧,厲鳳竹雖是為著躲開特務的注意,出於脫險的目的,隨便地鑽到這個角落裡待著。然而,機會就這麼穩穩當當地砸在了她眼跟前。
有個面龐圓潤、面板黝黑,一身短衣打扮的中年男子高聲應和道:“我覺得賈教授說得對!文明畢竟不是外衣,怎麼能夠分新舊呢?非要有文明的崇尚,那也應該是去崇尚古老,而非新生文明。我們的舊文明是經過千百年驗證的,遠非那些建國曆史還不到千年的蠻夷小國可比。”
厲鳳竹對於穿短衣的窮漢卻有一張圓潤的面孔,心裡早有疑心的。而他這一通論文明,用詞並不通俗,這與他在外形上透露出的身份形象產生了巨大的差異。說話時高聲而熟練,偏偏就是沒有什麼情緒,倒像是有口無心的背誦。因此格外留了心,去注意他身體上的其他特徵。
在他高抬了手臂大聲疾呼的時候,短衣邊隨著扛起的肩膀,向上一縮,把整個肚皮都暴露在外,清晰可見的一條刀疤。厲鳳竹心頭撲撲撲一陣猛跳,趕緊把照相機捧了起來,對了那人就是一通連攝,以確保此人的面貌完全裝入這小黑匣子之中。
至於內心的緊張感,由滋生的這一刻起,一直要持續到厲鳳竹回報社的時候。她的心臟一下快似一下地竄著,鬧得她竟有一種違背科學定律的錯覺,渾身的分量似乎都在往上走。以至那一雙腳如踩在棉花上一樣無著無落,總要摔倒似的。
人群裡又有一位穿黑色學生裝的小年輕跳出來,彬彬有禮地發表著相反的意見:“我倒覺得那位同學的話比較中聽。我們中國人向來敬重的是以理服人,誰有理就聽誰的。各位先生不要總覺得黃口小兒不諳世事,我們青年人經驗是缺乏一些些,卻也不見得每句話都說得不對吧。我們今天涉險聚集,為的是抗日,為的是愛國呀!我們不要議論新舊中西,讓話題迴歸吧。東北人要回家,要與堂上老母團圓!而我們的祖國母親,她要她的孩子們早日回家,回家!”
聽時,大家都覺這個年輕人不錯,厲鳳竹也就抿著微笑悄悄地也攝下了他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