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她趕到南開時,賈盡忠的演講正是一石激起千層浪。禮堂裡的學生對賈盡忠有失偏頗的結論表示了極大不滿,直指要害地問:“賈教授既然認為西方文明是譁眾取寵,那麼您所任職的工商學院是否需要取消呢?畢竟傳統的商科學習,是以拜師學藝的形式完成的,古往今來還沒有過在學堂裡教授生意經的例子。”
賈盡忠乾笑兩聲,慢悠悠地從袖子裡掏了手帕出來在手心裡反覆地擦著。
在這個空檔,有位穿外校校服的青年站起來反駁:“同學,私下的恩怨不該拿到這時來說。”隨著他話音落下,嘩啦啦站起十來個衣著統一、個頭高大的學生,挑釁的意味十分濃重。
厲鳳竹習慣性地貓著腰在窗外巡視了一週,然後偷偷潛到陳燕平身旁坐下。
陳燕平全副精力都集中在講臺上,兩道眉毛死死緊蹙在一處,他覺得這裡可能會出事,必須立刻請校方出面阻止。於是,挨著厲鳳竹低語了幾句便離開。
厲鳳竹一落座,就死死盯住坐在禮堂中間位置的方笑柔,始終不曾挪開眼珠子,把預備好的相機舉在了胸前。對於陳燕平的話,來不及作答,只是應付一般地點了點頭。
順著眼神的方向,只見方笑柔站在那裡,對著南開的學生一頓抓拍,卻對那些大嗓門的外校生有視而不見的態度。
學生間的爭論愈發爭鋒相對,卻又焦點模糊。南開的學生更願意對賈盡忠的言論展開辯論,而外校生則表明了他們就讀於工商學院的身份,嚷嚷著兩校學生間的種種齟齬。大意是說此前學界一些宣傳抗日的活動中,兩校學生早就有過嫌隙,他們懷疑南開的學生今天不給賈盡忠面子是為了洩憤。
口水戰越來越激烈,但激烈的又僅僅只是表現在聲浪上。厲鳳竹開始心不在焉了,她耳邊的爭吵不知不覺地彙整合了同一句話——有些陰謀必須讓愛國者出面才辦得到。
抬眼看那高高的講臺,賈盡忠身上彷彿罩了一層昏暗的紗簾,厲鳳竹必須十分地集中注意力,才將將能看清楚他的面目。
在爭吵得不到結果的情況下,性格急躁的人往往喜歡加上肢體語言,而這種語言常常又會升格。
隨著人堆裡一聲尖叫,幻聽幻視倏然被打斷。厲鳳竹猛跳了身子驚醒起來,正準備舉高相機拍下照片,卻發現斜前方的方笑柔按兵不動,在劍拔弩張的氣氛下,顯得十分突兀。她把相機舉高又放下,猶豫地思慮著,方笑柔在壽街的採訪中就曾用過片面選取現場畫面的法子,所以此時不動,恐怕是因為工商學院學生動手的畫面並不能為其所用,很可能南開的學生一動手,方笑柔會在第一時間舉起相機。若果然如此,厲鳳竹應該拍下工商學院學生挑釁在先的事實。可禮堂畢竟是室內,一會兒鎂光燈一閃勢必會引起方笑柔的警惕。那一來,方笑柔勢必不會輕舉妄動,也許就無法獲得她製造片面報道的實證。
這時,只聽賈盡忠在臺上呵斥:“夠了!有知識、有力氣的青年不為國謀救亡之策,倒在這裡為一點小事爭執不休,實在是給大學生群體丟臉!”但他也僅是呵斥,人是牢牢地立定,不像本校一些教員是身體力行地試圖攔在其中,阻止事態惡化。
然而,工商學院的學生在揮動拳頭時,沒能及時意識到有教員上前勸架,拳頭落下時,事情自然已經向不受控的方向去發展了。在場的南開學生認為教員捱了外校生的打,實在屈辱得很,禮堂內轟然爆發出憤怒的吼聲。
賈盡忠這才慌了手腳,慌忙從講臺上走下去詢問可有人受傷。
厲鳳竹被怒吼聲震得心潮起伏,也趕緊隨著人群擁擠上前。又因她此來實際是為了跟蹤方笑柔,所以一進來便選了相對靠後的位置。她周圍的學生是無法確定教員有沒有受傷的,這讓他們極其焦躁,一窩蜂地往前擠,嘴裡還不斷高聲問著前邊的情況。有人回答說被拳頭打中的不是普通教員,而是某系的教導主任。這個職位是很能代表學校權威的,也就更加激化了南開學生的憤慨之意,大家向前擠的同時,都已不約而同地握緊了拳頭。厲鳳竹的腳跟已經不能落地,只能以腳趾的微弱力量在人群縫隙間艱難地立著。
在山呼海嘯一般的咆哮聲中,方笑柔帶著一絲微笑快速起身,往禮堂過道大步退遠,高舉了相機預備記錄下南開學生對著講臺群起攻之的畫面。但她轉身的一瞬,分明看見了禮堂裡另有一隻手臂舉高了鎂光燈,也在做著和她相同的事情。所不同的是,對方的鎂光燈在冒出白煙的同時,搖搖地向著地面猛地一撲。
方笑柔的眼神先是一暗,隨之又是一亮,拿捏住這個時刻迅速地攝下了她想要的畫面。在人疊人的狀況下,她看不清對方是誰,只能推測地想著大公報社的主筆正是南開的學生,便以為摔倒的那個記者就是陳燕平。一個持有記者證的本校學生在現場,局面似乎對她有些不利。況且兩家報社同時拍到了現場畫面,那麼得利的總是搶先曝光的那家。因之,咬一咬下唇,決定見好就收地趕緊離開這裡。
而此時,仰面倒地以身體接住相機的厲鳳竹,儘管耳邊充斥的都是兩派學生的爭吵和大吼,但她依然能敏銳地察覺到另一臺鎂光燈的聲音。
這個聲音使得厲鳳竹冷汗涔涔,因為她在倒地之前就發現了,方笑柔退到了事件中心圈以外,接下來很有可能要打時間差。她努力而焦急地高聲求救:“同學拜託了!我是《大公報》的外勤記者,我需要在第一時間把禮堂內的真相告知報社。請幫幫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