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話音,這是一段引子,預示了即將要發難。但順下去說,好歹能把矛頭從自家報社中移開。因此,徐新啟倒也很樂於搭話:“容貌曝光多了不便於你走訪調查,這一點你曾對我說起過。”
“我只說了其一,其二還沒來得及告訴你。”厲鳳竹笑著把手託了下巴頦,表示著說來話長的意思。
徐新啟的好奇心倒也被兜動了出來,道:“哦?願聞其詳。”
厲鳳竹未答先有一長嘆,然後才道:“早兩年入行的時候,我還沒資格出外勤呢,不過以社會的關注來說,女校對、女編輯同樣也是稀罕事一件,難免有人要來採訪採訪。說來也奇怪呢,那來的記者分明也是位女性,可是為什麼對我半分共情也沒有呢。譬如她們開口閉口,問的都是我怎麼會有勇氣出來獨自打拼。我心裡就想呀,大道理咱就不說了,只說現實一層吧,家裡三張嘴天天地等著吃喝,不打拼難道一家老小就此等死嗎?這賺錢養家從來是不分男女老幼的。自古只有閨秀是不出門的,可稱得上閨秀的,不過是二萬萬婦女中少之又少的小部分。女子謀生其實是平常事一件,非要站在閨秀不出二道門的角度來探討此事,未免有些何以不食肉糜的意思。還有一個題目,我是格外地不懂,她們常問我怎樣來平衡母親和編輯這兩重身份。”
“這很難答嗎?”徐新啟把眉頭一皺,表示相當費解的意思。
“不是難答!”厲鳳竹索性就把報紙往腿上一敲,開啟了話匣子,“我是奇怪為什麼不去問我的男同事,父親和記者這兩重身份要怎樣平衡?我現在就把這個問題拿來問你,請你不吝賜教,教教我這個問題該怎樣答覆人家呢?”
蔣憶瑤身為女子,對於這番話的命意所在早就瞭然於心,自是感同身受地笑著向下去看好戲。至於董逸士只管盯了那報紙,偶爾抬頭覷著他們的辯論究竟勝負如何。
徐新啟剛誇口表示了問題不難答,可真到了該張口時,卻覺得這樣的問題簡直不值得用上一兩句話來答覆,因此說得很磕巴:“上班是記者,好好幹活便是,下了班就……”
在猶豫之間,他就不免想了,這也確實叫人不知從何說起。人活著就得穿衣吃飯,為完成這兩件事就要努力工作掙錢。人還是感情動物,動了心就要結婚乃至繁衍後代。那麼,為了盡到父母的責任,更加要努力經營事業,先把家庭的生計維持住,再把家庭的感情維繫好。一切的一切都是自然而然、人所必經的結果。若要當了一個大題目來做,哪裡能想到許多現成的漂亮話來答覆呢?
蔣憶瑤看他臉上有難色,便咯咯地笑起來了:“人活著橫豎就是這樣一回事,高興就笑難過就哭,要為生計打落牙齒還得和血吞呢。如此簡單明白的事,有問的價值嗎?就算是問,我也是這麼想的,都說是子不教父之過,顯然大家對於父親的角色更為看重。可為什麼一到採訪就反了過來,對於事業上有點名聲的男子,至多是請人家陳述陳述在家是一位怎樣的父親,可對於事業有成的女子,卻要請她說出一長串為人母的哲學來。”
厲鳳竹抿著嘴,一對笑眼在他二人之間流轉著,最終又落到徐新啟身上,看他會怎樣表示。
只見徐新啟偷眼先瞟著置身事外的董逸士,知道是無救兵可搬了,方才搔著頭皮,勉強笑道:“子不教父之過這是舊式說法,因為那時的人對於婦女不抱平等的態度,所以忽略了教養是父母二人共同的責任。我這解釋應當很有幾分道理吧?我看,記者這樣問恰是平等的表現。”
於是,厲鳳竹就失笑出聲,指出他言語裡的漏洞,道:“你可避重就輕了,既然子不教是父母之過,那為何我們鮮少花大篇幅來議論一個為人父的男子應當為家庭做出怎樣的犧牲,而要反覆強調女子在家庭當中的責任呢?那裡頭隱藏的暗語,認為圍繞男人就該專心致志地談事業。等到圍繞女子了,事業不是不可談,而是談之前先要審問審問,你這女人家裡的事情都管好了嗎,你若管好了,我們就承認你在事業上是有成就的,若沒管好,那就要打上一個折扣了。”
蔣憶瑤說得身心投入,臉上稍現出一層委屈加悲憤的神色。但她始終是知道,導致自己這種壞情緒的根源不在眼前兩位男士身上,因此嘴角微微翹起,維持著應有的禮貌,輕輕握著拳,站起來道:“尤其這些好事者,在遮遮掩掩的言語中,最為想問的是,這母雞下蛋不下呢,要不下,再偉大的功績也不能算數。一個女人在外能力如何是其次,只要生不出男丁,對家庭、對社會都是犯有重罪的。”
徐新啟跟著起身,把扇子折攏了握住,虛虛地點著蔣憶瑤抱在身前的胳膊,有禮有節地想要勸下她的無名怒火:“不是那樣說的,文明生息是要靠人類來傳承。又因為生理構造上的不同,此事唯有女子們可擔待責任。我們男子未必都沒有顧家的覺悟,只是單有覺悟不管用,我們沒有那樣大的能耐呀。”
蔣憶瑤兩彎眉毛向著中間倒豎,反問:“怎麼沒有那個能耐?”
厲鳳竹有點危機的意識,認為過於真情實感地辯論下去,很容易就傷到了和氣,但有些話不說出來,總是心中難耐,不由地低聲道:“女子十月懷胎的確是免不了,可男子難道就不能在十月懷胎之後負責一年的看護問題嗎?如果社會上能形成這樣的風氣,那夫妻義務就能離平等更近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