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崽將汽水送到的時候,唐書白一行人正由電梯裡走出來。他站在舞池外,習慣性地朝滿場人望了一望。獨行的時髦女郎本就惹人注意,更何況還是一張熟面孔,更更何況還是一張不該出現在此地的熟面孔。
厲鳳竹斜著上半身,看起來對於舞臺上那位演奏音樂的鋼琴師很是著迷,實則餘光早也追隨著唐書白的腳步,向著舞池的另一邊溜去。
一心二用之下,再有第三種情況,厲鳳竹確實有些顧不上。因而當有人喊著“太太”,過來問這裡有人沒有的時候,問了兩遍她才聽見,回眸時不由地紅起了臉。
問這話的陌生男子,長得很漂亮。通常,一位女子擁有雪白的面板,會被誇讚是天生麗質。但在動盪時局下的男人,有著這樣一副皮囊,使人乍看之下首先就要懷疑這是個小白臉了。幸而,他有一張標準的國字臉做挽救,為他添了三分穩重氣。他的頭髮以三七的分法服帖地覆在頭皮上,眉毛烏黑濃密,眼睛大而明亮,鼻樑也很挺拔。唯一不足的便是那兩片嘴唇,有些過於豐厚了。不過,他似乎很愛笑,厚嘴唇反而給人留下一種喜慶富態的印象。
這應當就是約翰遜安排好的那個人了。厲鳳竹點了點頭,回答這是個空位。
自進門起,被這種平日裡不曾見過的場面一震,她就感覺自己有些暈乎乎的,除了還能記得今夜的目標是唐書白,對於別的事好像都有些迷糊了。
那人笑著坐下,鬆開身前一顆西裝紐扣,自然地把一條腿往另一條腿上架去,然後與厲鳳竹攀談起來:“像您這樣光鮮的婦女,絕不能單獨坐著。”接著,努一努嘴,閃一閃眼睛,“瞧瞧這四周圍,多少雙殺人的眼正望著您呢。”
厲鳳竹四下裡看了一圈,果然有許多衣著靚麗的女郎們,正用著一種審視,甚至於是狠毒的目光看著自己。因就不安地抬起雙手,往胸前掩護著,口中問道:“這位先生,請您如實地告訴我,我……壞了什麼規矩嗎?為什麼這裡邊的女士,似乎都很仇視我?”
那人哈哈地笑了一下,打了個響指,先對西崽說了一句“老樣子”,然後又問道:“你大概是頭一回來這裡吧?”
當得了厲鳳竹一個點頭的肯定之後,那人就替她解了惑:“平都這兩年在執行禁舞令,因此舞女都跑來津門了,這個情況你多少應該聽說過一些。至於這大華飯店是怎樣地富麗堂皇,你眼下也已經看到了。如此大的本錢砸下去,非得要日夜都高朋滿座,才能收穫利潤。可是,這津門衛消閒的場所真也是太多了。不必出這條杜總領事路,就有大小五六家舞場供人選擇。那麼,為籠住老客、吸引新客,就必得靠摩登女郎們撐起場面來。光有平津兩地的名舞女還不夠,沒有江南閨秀在,總感覺舞池裡少了一抹秀麗的風情,那就得把海州最有身價的交際花也請了來。照說呢,聚齊了南北兩地的舞池明星,隨便在哪個城市也都可以高枕無憂了。可這裡分明是九國租界,就顯得這點子排場不夠用了。”
厲鳳竹在交談的時候,依然分了一點餘光去留心正談笑風生的唐書白。當發現唐書白也在暗中留意她的時候,她自然要做足了戲,頷首笑著表現出與眼前這位英俊男子正有來有往地熱絡交談著:“我懂了!因此,還得有膚白腿長的俄國美人,方顯國際風采。”
那人拍了兩下掌,對厲鳳竹的一點就透,表示著讚許:“正是如此說呢。我冒昧地請你站在舞女的立場上試想。她們首先是要跟外國人比美,比出了高低也不敢放鬆。因為自己的隊伍內部,立刻會表示出要決裂的意思。你想呀,海州的舞女是由這裡的老闆三顧茅廬,高價邀請來的,姿態高得絕不止一點。平津的舞女不甘心被外鄉人在主場搶了風頭,指著鼻子罵滬上的交際花矯情做作。那海州來的女子都有一顆玲瓏剔透心,知道自己論個頭、論嗓門、論人際都比不過人家,這就唯有使巧勁了。於是乎,她們悄悄地找了津門的本地派講和,說她們和本地派雖隔了南北,但其實應當是一條陣線上的人。因為平都舞女是沒有主場的,只好流落至此。而津滬的舞女都有一個老巢,不是隻有在他鄉討生活這一條出路。只有平都的舞女,無論走到哪裡都是一股破壞力量。今天可以把津門的舞場霸佔了,明天也能去海州鳩佔鵲巢。因此,所有大都會的本地派都該團結起來,共同警惕平都的舞女。話,是很繞的,我也不知道你聽明白沒有?言而總之,形單影隻的生面孔在舞場內是很容易被敵視的。”
“受教受教。”厲鳳竹見那些舞女果然因她有了陪伴的人,不再惡狠狠地瞪著她了。便舉起桌上的玻璃杯,笑道,“真是謝謝先生了,坐在這裡為我解疑答惑,也為我擋去了許多是非。”
那人自也拿起矮胖的威士忌杯,對了她的汽水杯一碰,笑說道:“同是落單的人,天然就該是朋友呢。”
厲鳳竹笑抿著吸管嘬了一小口,跟著說道:“還未請教先生臺甫呢。”
“查理。請問太太的尊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