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鳳竹臉上終於有了一點喜色,她感覺腳下的步子不再那麼沉重了,腿微微地擺了兩下便已經能夠到電話亭的門了。然而,當她一手預備關門,一手要去提那聽筒的時候,察覺到自己已是十分地力不從心了。是了,自昨日中午應付著吃了兩口飯之後,她就再沒有進過食了。因此沒法子僅用一隻手去關門,甚至也沒法子僅用一隻手提起電話。
但救子心切之下,哪有心思去顧慮這些小問題呢。
厲鳳竹把重心往下壓著,胳膊下死勁掙力地一拉,把門重重地碰上。緊跟著,雙手捧著那隻聽筒由肚臍眼的高度,吃力地舉到耳朵邊上,顫巍巍又急吼吼地“喂”了一聲。
那頭很快地接上了一個冷冷的男聲:“我覺得你家裡應該安一部電話。”
那人的聲音飄飄然而來,不費吹灰之力便能讓厲鳳竹由頭至尾魂魄出竅一般地慌亂抖顫。聲音的主人似乎沒有發生變化,大約這個人會是鐵拳團固定的電話代表了。
厲鳳竹生怕人家聽不清似的,嘴唇緊緊地貼到話筒上去,嘴巴上的絨毛因為滴著細密的汗珠,而更加地顯眼了。她說:“我,我也正這樣想著,你……”
綁匪沒耐心聽她說完,截斷了話頭道:“報紙我們已經看過了。那個四能是誰?寫的東西陰陽怪氣的,怎麼還跟你的文章放在了一個版面上?我告訴你,別跟我們耍手段!不管你心裡怎麼想的,寫出來的話一定我們讀著舒坦才行!什麼民族大義,我問你民族是什麼?人民都餓死了,還有民族嗎?民族沒了,還要大義幹什麼?”
厲鳳竹託著話筒的雙手抖得更加厲害了。她知道自己的行為是極其危險的,若是被鐵拳團發現了她這麼辦事,必是要發難的。但她已經很盡力了,報社又不是她的私產,這是唯一能在兩方面都交待過去的法子了。她含著眼淚,懇切地請求著體諒:“先生,關於我在報社的權力,您可能太過高估了。我決定不了任何一篇文章的生死,我連我自己的文章能不能見報,都沒法子打包票呢。真的,我一句謊話沒有,我……”
“好啦!你別怕得這樣,我都說了,我們鐵拳團全是讀書人出身,也懂一點報社的規矩啦。所以,你可別跟我們耍手段。對了我們點頭哈腰,背了我們陽奉陰違。若是讓我們查出來,你自己個兒敷衍著我們,轉頭又找別的記者批判我們,就等著給你兒子收屍吧!”
“不不不,我沒有我絕沒有……”厲鳳竹舉了手指,直挺挺地放在眉毛上,做個發誓的樣子,好像人家真能看見似的。
“不說這些了。打這個電話呢,你的表現總體還是值得肯定的,其次……”
厲鳳竹的心狠狠揪了一下,有一陣嘈雜聲送入耳鼓,全部的精氣神擰在一處統統地聚集到頭頂心去。
“媽媽,是我……”
順著電話線爬進耳朵裡的聲音,比上一回聽到的,好像添了三分中氣。厲鳳竹心裡歡喜不到一秒鐘,旋即又紅著眼眶,認為是自己的錯覺。這樣弱小的孩子落在了一幫來歷不明的人手上,又怎麼會好得起來呢?
“兒子,你這兩天怎麼過?”厲鳳竹癟著嘴,抑制不住地湧下淚來,那種語氣是完全背離了一個家庭支柱該有的堅強,她甚至有些哀求兒子能反過來給予她安慰,“媽媽日夜都想你,媽媽都做……做夢了……”她把“噩”生生嚥了回去,唯恐說出口會不吉利。
小如甫開腔,比字音更先發出來的是一聲嗚咽:“我好多了,媽媽。這裡的人其實,其實……”跟著,他無論如何都沒法繼續往下說了。
厲鳳竹的嘴巴一直張著,準備了許多話要說,也很有催促兒子抓緊時間說完的衝動。但她的理智又在提醒她,這孩子已經離開熟悉的環境許久了,身邊一個可依靠的親人也沒有,內心的惶惶不安,絕非是旁人輕易可以體會到的。若插言催促引導,一定會起到反作用。顧慮到這些問題,她也只好把嘴巴微微地閉攏,再把聽筒與耳朵貼到嚴絲合縫。
鐵拳團的人,一個個似乎有些不耐煩起來,七嘴八舌很大聲地說道:“小兄弟,剛才告訴你的話你都忘了?有話儘管直說,哥兒幾個都不是壞人,只想留你暫住幾日,不會怎樣地為難你。你要覺得這裡的弟兄有什麼地方是對你不住的,儘管和你親孃去告狀。”
這幾句話說得似乎很有禮節,可是,真有禮節又怎會把孩子嚇得不敢把話說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