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笑柔拿起來翻了兩張,收集的全是近幾期的婦女消閒專欄。便為難地聳了聳肩,回答地點到為止:“你不是停過一段時間的職嘛……”
唐書白兩隻手肘靠在桌上,雙手相互地扣著。點頭表示理解,又道:“我知道,那段時間除了戰事要聞,其他各版面的決定權都直接放到了你們手上。但是!”這裡,他舉高了右手食指,表示一種特別的強調,“我已經復職了。”
方笑柔一會兒裝傻充類,一會兒又見招拆招地道:“因為當時後藤領事找我們幾位版面負責人單獨談過話。他對我的說法是,非常時期一切重要決定需請示他本人,沒有他本人的同意,社內組織章程不允許隨意變動。雖然你復職了,但後藤領事並沒有收回這道命令。”
唐書白不由冷笑,不可思議地反問道:“所以,你就預設你現在可以越過我,自行決定一切?”
方笑柔的手搭在椅子兩側,表現出要起身的樣子:“抱歉,我這麼做也是為報社負責。”
唐書白聞言低下頭去,鼓著腮幫子十分克制地把濁氣慢慢地吐出來,雙手交疊著用力地扣在桌面上。滿室的空氣中,瀰漫著一種將要引爆炸彈的危險氣息。他道:“你的出發點是好的,但你就不想想嘛,領事怎麼會把無關緊要的消閒版面,一直地放在心上呢。況且,這中間還有方社長呢,他已經大好了,有疑問儘管去請示他老人家好了。難道說,領事那邊覺得社長也有問題嗎?”
方笑柔欲言又止,只是搖了搖頭而已。
“還是說……是你個人覺得社長也有問題?”
預感到危機來臨,方笑柔小心翼翼地避開中心的雷區,起身走到椅子背後去站著,同時回答道:“我考慮的是,我嗲嗲年事已高,又是剛出院,在這樣的暑天裡,是不宜叫他老人家費神費心的。再者,領事先生事無鉅細,對於細節問題比我們還無微不至。所以……”
話未說完,耳邊轟地吹來了一陣風,那沓報紙不知何時衝著她的臉頰就這麼直接地招呼上去了。她的眼睛下意識地緊閉,臉朝側面一躲,一股子油墨味徑直撲來。
“我知道你不想對女性讀者傳達迴歸家庭的思想。但那天你分明在場的,你心裡應該清楚,這不是我一個人的決定,是後藤親口認可的策略。有意見可以跟我提,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陽奉陰違。哪怕你眼裡沒有我,甚至沒有方社長,但領事的同意你總該先爭取到吧。你怎麼不去呢,是不是心裡明知行不通,所以不敢吶?!”唐書白臉依舊微微低著,唯有那帶寒光的雙眼向上翻著一點,森然地瞪著椅子後頭的人。
方笑柔今天不似以往那般的張揚了,也不用她那套帶哄帶騙的變臉技法了。因為在此事上,是沒有人會站到她這邊來的。沒有後臺,怎還能跋扈得起來呢?
因此,她才偃旗息鼓,卻又不甘束手就擒。她如一顆橡皮釘子那般,雖不至於能把人扎出傷口來,卻總暗暗地較著一股勁兒。這時的她努力掩蓋著眼中的慍色,轉而低頭來關心自己的衣裳,有沒有遭到什麼破壞。下邊穿的黑華絲葛裙子倒不要緊,只是米白色絲光布的襯衫是不耐髒的,她不由心疼地扯了衣角細打量了一番。
方笑柔是個擁有嶄新面貌的女青年,她很主張女性對自己負責,為自己的人生拿主意。所以,她不同意後藤定下來的辦法。謀事所用的棋子,選擇有那麼多,為什麼偏偏要選這個呢?婦女解放才剛萌芽,就有人要強行地按回到泥裡,實在令她不忿。可是,她在後藤面前是人微言輕的。面都見不著,又該如何去說服呢?
再者說,見了面也不能成事啊。不獨是唐書白和後藤,還有父親和方謙,他們都是男子,是婦女迴歸家庭的受益者,絕體會不到她內心的惶恐,就更別談幫忙了。
除了耍這種小伎倆,再三地拖延不辦,方笑柔確實也找不到其他切實可行的法子了。
“你要知道一旦把中國二萬萬婦女的思想,改造成男子辦得到的事女子同樣也辦得到,那開戰之後,戰場上就會多出二萬萬的兵力!這一幕是不允許發生的,倘若發生了,那我們這些人得負全部的責任。”唐書白拿出軍事上的假設,想叫方笑柔徹徹底底地理解這個方案背後的深意。
然而由結果看來,似乎並未起到任何的震懾作用。
“你竟如此膽怯嗎,怎麼會把二萬萬婦女的威脅看得如此之重?”方笑柔左腳向前輕輕跺了一記,右手插在腰間,眼中流露出難以置信且又輕蔑的冷笑,“中國婦女的普遍意識還達不到這種高度,就連二萬萬的男子都不可能全部出現在戰場上。否則,還要我們這些人做什麼?”
她就是怎麼也想不明白這裡頭的邏輯,武力、財富、權利、生產力,這些東西都是握在男子手上的。招賢納才也好,瓦解離間也好,難道不該衝著大部隊嗎?為難弱勢的婦女群體既不體面,也得不到豐厚的回報。
越想越覺得不平,甚至也有了被羞辱的感覺,方笑柔的嗓門不由地抬高了些:“婦女話題我有絕對的發言權,在我負責的版面倡導倒退的言論,還要做成連載的專題,你就不能想想我的感受嗎?你會允許一篇大喊漢奸不得好死的文章,印在我們報紙的頭條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