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蓋在頭頂的綢緞,由角上開始聳了起來。厲鳳竹先還以為是遊行者與店夥由理論轉變為了推搡,動手動到這邊來了。於是,謹慎到連喘氣都變得微弱了起來。
豎了耳朵、瞪了眼睛,觀察了許久,雖然雙方還在交涉,出聲的方向卻始終在同一個角落。可頂著的這匹綢緞,依舊是窸窣窸窣動個不定。
厲鳳竹伸了手順著那點小動靜,輕輕地頂起一個拳頭大小的洞來看。
透過五彩的光,她瞧見一雙極無辜的大眼睛,眨巴眨巴正對了她落淚。眼睛下邊的那個小鼻子,早哭成了一個小紅團。抬眸向上望去,有一道長影子正壓了在那上頭。那是一整匹的布料,分量一定不輕,就是個成人也未必吃得消。大概方才出事時,這小娃娃嚇傻了,忙也往角落裡躲起來。不成想在混亂中,身體被砸下來的大包小件的貨物壓得脫不開身了。
“這是翻譯的中國字,你給我好好地看。最好是念出來,大聲念出來!東洋人買飛機就是為了打我們,他們要把我們統統都打死,霸佔東北、霸佔華北,最後霸佔全中國,知道不知道?”
“懂懂,我懂我懂!好漢饒命,我,我也想投軍吶。但家裡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歲小兒,忠孝難兩全,我……豁出去了我!櫃上的錢您收著,算是我一份心意。了不起我白乾仨月,也就還上了。”
“劫富濟貧何來的一個‘還’字?這些個漢奸商人掙黑心錢時,可曾想過自己發的是國難財?!”
趁著鋪子中依然是吵嚷聲不斷,厲鳳竹把腰一點點地向下塌,盡力往孩子那頭爬去。同時把手抬高了,用三根手指的指尖盡力地頂著那匹布。
伏在了地上,更加能看清那對大眼睛的小主人了。是個小男孩,剃了一個桃子頭,眼裡含著兩汪淚。瞧這模樣可嚇得不輕呢,但見他胖乎乎的一雙小手始終交疊著捂在嘴巴上。
厲鳳竹心念微動,小孩子都怕成這樣了,還時刻牢記要隱蔽自己,這顯然是有經驗的表現。
從何時開始這樣的?厲鳳竹也不是頭一天出來跑外勤了,又一向很對民間的愛國運動上心,這類遊行她報道過不少,但這樣的情景倒是少見的。
想著想著,說話聲漸止。門板子叩叩兩下響,緊跟著頭頂又有一陣急匆匆的腳步。
“你們幾個不成器的,哼——毛兒嫩!”有人重重地蹬了木樓梯罵罵咧咧下來了。
還有人喁喁地說著“糟了糟了”。
聽這動靜,似乎是安全了。此時,厲鳳竹抬高的手已緊緊握了拳,這才將將夠力道頂住那一整匹的布。手臂舉的時間太久了,早麻木到動也動不了一下的地步了。她只好先將蓋在自己頭上的綢緞扯開,匍匐在地上往前進了兩步,想把那孩子先給救出來。
一位穿長褂子,蓄了鬍子的中年人走到店堂中央,對了三個低頭沉默的學徒,張口便是一通訓斥:“我說過多少回了,開門做生意,耳朵長些好,舌頭短些好。你們好嘛,耳朵偏是短的。隔壁家一聽見口號,寧可少一筆買賣,也得趕緊地上板子關門。就咱家落了後,可不就遭殃嘛!沒事兒的時候,也沒見你們肯花了心思攬生意的,這種關頭倒來做一副死相。還有還有,我聽見誰的舌頭挺長啊?”
聽口氣,像是店掌櫃。
厲鳳竹睃了他一眼,然後勉強爬起了上半身,雙手使勁地推開掉下來的布匹。
受了驚的小男孩被壓得兩腿發麻,只能靠手肘撐著在地上亂爬。
掌櫃氣沖沖地向著其中一個學徒吼著,唾沫噴了他一臉:“別以為我沒話找話非要罵你小子,租界可不是什麼好玩兒的地方!甭管白道黑道,說你知情不報你該殺,說你多嘴多舌你也該殺。你就是咧了嘴賠笑,人家說你多露了兩顆牙,該死也還得死去。我都教了多少遍了,甭管誰來了跟你說什麼,撲通一下跪,手裡抓兩把銀錢,照著來人磕三個響頭,三個不夠再加三個,還不夠接著加,總能完事兒。嘛八十老母三歲小兒,提這些幹嘛,你是怕人找不著你家是怎麼的?”
被解救出來的男孩兒怯懦地伸出手揮了兩下,很想引起人的注意:“大伯……”
溜到二樓躲事的掌櫃聽見喊,忙轉著眼珠子找著了人。先是“呦”了一聲,接著往孩子身旁一睃,道:“怎麼還多出個……多出個人吶!”
“我是個過路的,想跑沒跑成,就借貴地避了會兒風頭。”厲鳳竹說話時,正替那孩子拍著後背的灰。他扭頭感激地一笑,輕易便讓厲鳳竹的眼中閃動出水光來。
掌櫃衝著這裡招了招手,等男孩子跑回身邊時才低聲確認:“侄兒,你認得她?”
男孩兒搖搖頭,指著地上的一片狼藉解釋道:“這布好沉,剛才就壓了在我身上,幸好這位大嬸幫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