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不過是起早貪黑的挑擔小販,但她得正視一個問題,那就是體力不如男子。不是常年幹苦力的人,光挑一副空擔子就很難從從容容裝到底,再要挑上大大小小的貨,恐怕一看就不是那塊料。
想著想著,枕在枕頭底下的手百無聊賴地摳了摳,發現有一處線頭散了,垂了一綹穗子下來。便屈了指頭一點一點地撥弄著,把穗子梳了個齊整。突然靈機一動,心裡想到個可行的辦法。黑暗中,頭向著天花板一昂,嘴角微微向上彎。一塊石頭落地,厲鳳竹因也累得當場熟睡了過去。
次日,隱約聽見有公雞打鳴之聲,厲鳳竹便精神抖擻地爬了起來。盤上假髮包,換了粗布衣裳,在放雜物的頂層露臺上找出一張矮板凳,挎著去了華界南市一帶。
這裡因惡霸地痞眾多,漸漸成了個三不管的地方。窮衚衕裡那些或老或病的婦人,出門走不遠,卻也沒那養老、養病的好福氣,照舊得琢磨著給家裡添進項。唯一能勝任的,也就是漿洗縫補的活兒了。她們從天亮幹到天黑,一天只得三毛錢。給她們兩毛錢,租一副針線傢伙,以厲鳳竹的年歲,素著臉偽裝成縫窮的應當不難。
喬裝完了,走至西芬道,厲鳳竹一家一戶地先張望了半天。見哪家門口有女人站著,總是格外殷勤地招攬:“姐姐,您家有活兒嗎?”
見她是個生人,都不大愛理會,只搖搖頭而已。
卻有一個本地口音的大嬸,好心出來勸她:“我說姐姐,這條街的男人都有家有口啦,衣裳破了自有人補。不如去菜場那兒轉轉,那些窮賣菜的打光棍兒的挺多。老爺們拿不了針線,自然要求教你們縫窮的了。”
“我也不單是縫窮。”厲鳳竹見她是個熱心腸,絮絮叨叨走上前,和她攀談起來,“我東家出洋去了,沒個週年半載的也回不來。守著空房子能有多少活兒呢,小半天就幹完了。我合計,閒著也是閒著,收點漿洗的活兒,一來可打發辰光,二來也能多添些進項。我東家住的也是租界的好房子,洋胰子、花露水、電熨斗都是現成的,保管把太太奶奶們跳舞的真絲旗袍洗得香噴噴的。”
大嬸聞言一笑,把手心朝上一攤,問道:“姐姐,瞧我這手,是穿真絲旗袍的命嗎?你要攬大生意,自然要往大戶人家那兒去問。咱們這條街說是英租界,卻也只住些將將能餬口的小買賣人。哪天行市不好了,就窮得縮到西門外啦!”
厲鳳竹頷首,指著小白樓的方向接了話:“我就是從高牆大院那頭一路走過來的。等生意難吶,想著起個早能搶個先。可起太早了呢,好人家還閉著門戶大睡呢。等我問完了這條街,再往回走吧。”
大嬸聽說是這麼一回事,連說:“你們當家的真是有福了,瞧你這勤快勁兒,一天掙個斗數塊絕不是什麼難事兒。”
厲鳳竹猛一聽“當家的”三個字,心裡免不了先有一陣痛。忙抬起手捂了眼,撐開臉上發酸的肌肉,咯咯地笑起來答應著:“福是人家的,輪到咱自個兒頭上就只剩‘勞碌命’這三個字咯。”
說著話,便就轉身走遠了。從前的老照片丟的丟,燒的燒,當家的長什麼樣她都快不記得了。
厲鳳竹的眼神哀傷而幽怨,一雙黑瞳努力地聚焦,定眼瞧天邊,早已是豔陽高照的時分了。
身後隱隱約約有口號聲傳來:“婦女當自尊!婦女當自強!”
側身一望,這裡可不正巧能望見馬公館的大門了嘛。
那口號聲越來越近了:“廢除多妾制!打倒偽女權!”
竟是日日新聞社的那種口吻,厲鳳竹心中豁然開朗起來。她大概明白了這次遊行,是誰在背後煽風點火。但猜測不足為信,必須要順藤摸瓜找到令人信服的證據才作數。
厲鳳竹迴轉身,迎著那陣熱鬧的口號聲奔上前。
帶頭的人剪著短髮,穿了學生裝,鼓舞著隊伍計程車氣:“同胞們,婦女要真真切切地站立起來!那些口號喊得震天響,為圖名利掙幾個臭錢,就甘心捧老男人臭腳的,就該剝奪她的律師資格。今天我們要一手打叛徒,一手打封建餘孽。西方傳教士為我們帶來了科學的福音,而今天,從這片文明的土地開始,我們要將那些受舊軍閥擄掠的同胞統統解救出來!”
然後,就見她們手握拳頭,高高地舉過頭頂,疾呼道:“捍衛尊嚴、捍衛女權、捍衛自由!”
社會上游行的事,學生參與是最積極的。因此,從得到約翰遜洩露的訊息起,厲鳳竹與蔣憶瑤就格外地把注意力放在學生社團裡。各學生社團的負責人,同樣也十分重視。在否認會參與所謂遊行的同時,還紛紛表示,由於學生相對來說起居簡單、思想單純,若有特別的舉動很容易被人留意,故而推斷參與者更可能是社會上的婦女組織。
有了這一層的分析,厲鳳竹就把學生參與的可能性給勾去了。因此今天的喬裝,完全不與學界有半分相干。再由她們的所言所行分析,這是一群較為激進的學生,往往從心底裡瞧不上沒文化的底層婦女。看來,想與她們搭訕,難度非常之大。
厲鳳竹逐漸放棄了融入其中的念頭,挎著她縫窮的籃子,悄悄往回走。溜到馬公館幾丈路遠的一所宅子外,放了板凳下來坐著,有口無心叫了兩聲“漿洗縫補,漿洗縫補”,佯裝等生意的樣子。
遊行隊伍並不算壯觀,最多也不過五十人,也算符合常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