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鳳竹這一問,同時引得好幾個人轉過身來,嘀嘀咕咕解釋道:“日日新聞上午十點派的報,密斯蔣看了之後真是給氣壞了,因此臨時決定換下副刊的頭條。”
不待他們細說,王富春高聲質問:“誰點的頭,允許你擅自登這篇報道的?”
“張總編。”蔣憶瑤兩手往胸前一抱,腳脖子向後一轉,顯得底氣十足。
“張總……”王富春如是聽說,先就打了磕絆。爾後想到她是抬出了坐鎮滬館的張季鸞出來做靠山,那麼報道是絕對撤不回了,只好氣急地將報紙甩在她臉上,“你這……這,分明是越權!”
蔣憶瑤好歹是副刊的負責人,又是資深記者,哪裡受得了這樣當眾刁難。心火一燒,便也撕破臉皮,給了王富春一個難堪:“事出突然,我等了兩個鐘頭也沒見著您的人影,只好爭分奪秒地打電話向總編去請示。”
王富春有些下不來臺,連威脅的話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就你這種,這種……也想負責正刊?”
話題涉及了管理層,看熱鬧的人自然哄地一下炸開了鍋。
蔣憶瑤見他懦弱怕事至此,心底有自有說不盡的失望:“如果您領導下的主刊,預備拋棄‘四不方針’,那麼這個副主編,遲早要患上軟骨病的。既如此,不當也罷!”
王富春大大吃癟,只得窘迫地向旁人撒氣:“看什麼看,稿子都交齊了嗎?!”
“嘁!”蔣憶瑤連與他同在一層樓待著都覺憎惡,抬了腳便走。
厲鳳竹正想去追,卻被連連說著“莫理閒事”的徐新啟喊住了:“你上午去哪兒了?早上呂先生來取翻譯稿,還說要等你一下子,等來等去就是沒等到。”
“我……我去鑽了一個套。”厲鳳竹擺出說來話長的樣子,沉沉地嘆了一口氣,“這樣,晚些時我帶著稿子去你辦公室吧。”
再轉頭時,只見蔣憶瑤回屋提了公文包匆匆出門,大有對王富春避而不見的態度。
厲鳳竹手邊也有一堆的事,不方便一路跟出去,也就回到座位上趕緊寫完關於關茂才的獨家秘聞。她的想法是,法院檢察處在受理案件的過程中有所偏頗,對馬守華一方十分地不利。那麼這篇報道最好能在二十號,也就是法醫鑑定之前面世。把事件的真相原原本本地說出來,防止檢察處在接下來的斷案過程中,再次出現公報私仇的問題。
如是一想,厲鳳竹擱下筆,便一刻不耽誤地去請教徐新啟。順便向他坦白,自己未知會任何人,就決定接受唐書白提出的合作。唯一沒有攤開來直說的是,徐新啟近來愈發凸顯的妥協態度,導致了厲鳳竹不再如剛加入大公報社時那般信任他。
既是先斬後奏,徐新啟也只能接受。至於厲鳳竹越來越我行我素的問題,他心底是不滿的,卻開不了口去深談。保釋的事情,陳燕平倒是回來彙報過,報社裡許多人也同軍警做過交涉,的確陷入了堂堂的津門第一報館卻沒有足夠的面子去保釋自家記者的尷尬境地。但徐新啟並沒有完全地相信,今天厲鳳竹又來說了一出所謂策反的話,不單沒能把局面說清楚,甚至於還起了些反作用。
照此看來,唐書白的苦心可是丁點沒白費。
二人對面望著,只隔了一張辦公桌的距離,心理上卻像隔了千山那般地遠。
厲鳳竹在文章上圈了三道紅線,此處談及了駐屯軍在暗中拉攏關茂才的事情。這個訊息是最有危機的,很可能過不了王富春那關。就算僥倖過關,這顆雷可比蔣憶瑤剛埋的那顆威力要大上十倍。她不無擔憂地說道:“主任,我剛才著急去找密斯蔣,並不是要管閒事,而是我恐怕也要同她一樣地踩到日本這個雷區上了。”
徐新啟伸了兩根指頭,在鼻樑上用力地一擠,聲音低沉語氣凝重:“即便我們刪去這一段,終究還是要面對得罪國府的問題。我之前就提過,與日本領事館為敵的同時,還要去挖國府的醜聞,對我們的安全問題是很不利的。”
厲鳳竹為難地點了點頭,但她心裡其實不完全認可這個說辭,理由早都說膩了。日軍已堂而皇之架起了大炮,對準了津門乃至華北。此時若還一味糾結於內部利益的盤根錯節,未免眼界太窄,實在不是報人該有的胸襟。她抬了一隻手託著下巴,望著天花板發起感慨來:“不黨、不賣、不私、不盲。我是懷揣了對這八個字無限的嚮往,才來到這裡的。”
徐新啟聽了,心裡全不是滋味。文化人是不輕易罵街的,但一出口卻總能把刀尖戳在心坎上。他還保有書生意氣的一面,可個人的意志在許多時候往往是不足掛齒的。因想著,手肘抵在桌面上,不斷地拍著巴掌,最後雙手牢牢地交握著,做了一個祈禱上蒼的動作:“其實,早幾年王主編還是記者身份的時候,也是位熱血澎湃的青年人吶。這兩年……許是肩上擔子重了,做事過於地瞻前顧後了。你們都是很優秀的勇士,正因為如此,作為上級我們絕不能不顧慮你們的安危呀。”
從王富春對蔣憶瑤的態度上,足見其對日租界當局所取的立場。那麼,厲鳳竹的這份報道,前途幾乎是明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