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鳳竹喟然長嘆,模模糊糊稍合了一會兒眼。才有一縷晨光從玻璃窗縫裡透進來的時候,便起身摸索到水池邊,轉開水龍頭往臉上潑了兩把冷水。
按計劃,她打算照平日值大夜班的作息,由報館大門出去,坐人力車回公寓,然後再睡到中午起來。昨夜出門時,厲鳳竹手裡偷偷攥了一隻口紅,趁鎖門的間隙,在把手的下方做了一大片印跡。今早她只需順著自己疲憊的狀態,拖拖沓沓地扶著樓梯上去。眯著眼掏鑰匙、對準鎖孔,接著手腕一軟,鑰匙落地。趁蹲身的機會,她看到把手被人觸控過。口紅是夜間抹上去的,現在還不到茶房打掃的時候,因此上邊淡下去的兩道劃痕不會來自公寓的員工。是劃痕而不是指紋,看來私闖之人戴了手套。夏天戴手套這種反常舉動,又把左鄰右舍認錯門的可能性排除了。
故意扔在書桌角落的記事簿還原樣躺在那裡,厲鳳竹輕輕地拾起來,湊在扭亮的電燈泡底下細看。外頭的封皮是黑皮革,很容易留下印痕。果不其然,封底有一道淺淺的汙跡,伸手一抹還能蹭到一點淡淡的胭脂紅。翻動起來自然地停在了常用的那一頁,那上頭事先寫了假的備忘,寫的是上午輪休,中午十二時到報社即可。
計劃到此很順利,厲鳳竹完全掌握了自己的處境,家是必須立刻要搬的。將來把孩子接來了,也不該同住。至於逃,是不必要的。為了拽緊保護傘,就算離開津門也只能在報館分社中選擇,可跋涉途中會有什麼意外就不得而知了。監控她的人手法很老道,儘可能地在避免留下指紋。尋常的搜查即便被人識破也不至於到採集指紋的反應程度,這隻能說明對方不排除採取觸犯法律的後續行動,因此行事上很注意自我隱蔽。那麼從今天起,除了工作需要之外,她就得安靜地縮在報社的龜殼裡。
把事情分析透了之後,厲鳳竹靜躺在床板上,滿屋子迴盪的都是自己的心跳聲。對方不是傻子,他們很快就會發現厲鳳竹已經覺察了此事。如果他們先發制人,那就會涉及人身安危。但,她必須躺在這裡把戲做足。萬一對方此刻還沒有起疑心,她沉住氣就有贏的勝算,她要是沉不住氣這時候就撤走,反而是在為對方傳遞訊號。
再有紀冰之談及女人在外行事總是格外惹人注目,這話簡直成了她的緊箍咒,叫她不敢在陳燕平拜訪馬公館期間擅自走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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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西芬道還沉浸在夢中,只有少數賣勞力的人在此處活動。
徐新啟推著板車,挨家挨戶地去清理門前堆放垃圾的籮筐。臉上、胳膊上特意塗得黝黑的陳燕平,他頭戴一頂破草帽慢慢地跟在後邊,期間也裝模作樣地敲開一兩個人家的門去送煤球,當然敲的都是事先篩選過的極樸實的家庭。
到了37號院外,有人聞聲出來道:“呦,剛還唸叨煤球都用完了,這可趕巧。把車推進來我挑挑,不好的不要。”
徐新啟甩起脖子上掛著的汗巾擦了擦臉,瞥見身後的院門關了,這才繼續向前推。
而順利進入馬公館的陳燕平,急急忙忙把煤車靠在門邊,一面從腰帶裡扯出眼鏡來帶上,一面大大地喘著粗氣。
門房早搓了手巾把給他擦臉:“先生,將軍讓我備了一套乾淨衣服讓您換上。”
陳燕平連連搖頭道:“我不能耽誤那麼久。”
門房笑了笑,手往裡一伸:“您可以的。”
應聲出來一位穿粗布短衣,與陳燕平差不多個頭、差不多年歲的男子,同樣渾身黝黑,笑起來露出一口黃牙,高聲道:“老闆,下回您提前招呼一聲,我專門給你東家拉一車好的。”
同時,還有兩個穿侍衛服的跟上來,手腳麻利地卸了兩筐煤球。
門房望著陳燕平直笑:“有勞小兄弟了,慢走。”
陳燕平摘了草帽在手上搖著,恍然地點頭微笑。
這裡,紀冰之快步走到院子裡一認,帶起眼鏡的這個青年果然與相片上的人一個模樣。先是點頭致意,隨後對跟來的一位穿中山裝的高個男子道:“餘秘書,這就是大公報館的陳燕平君。”
陳燕平把眼眯成縫,暗道:不錯,這的確是庭審那日被告席上的代表餘荀若。
“久仰久仰!”餘荀若伸了手掌主動握住,一面熱情地寒暄起來,一面向屋內快走。
三人互相見面的一點工夫內,煤車已經由半開的門縫裡擠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