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時,天色已漸漸暗了下來。帶著最新的進展,厲鳳竹得意地在“採訪代理律師”這行字後頭,打了一個大大的對勾。又在實地暗訪一層,添了“重訪”二字。接著,盤算起如何在官方態度上尋求突破。
卻不想,剛上二樓就被人給絆住了:“密斯厲,這邊這邊!”
回頭一瞧,不是別人正是《大公報》第一位女記者——蔣逸霄。在報界,她可是厲鳳竹的前輩,民國十九年便以《津市職業婦女的生活》這一專題迅速成名,為女工僕婦、歌女伶人吶喊疾呼,眼下已是副刊《家庭與婦女》的主編。在女界更是有口皆碑,出了名的隨和善良。不過此刻,她的微笑中有三分不安,上前拽了一把,拉著厲鳳竹往隔壁辦公室躲了起來。
倒是厲鳳竹展顏一笑,心中大喜,這可是想打瞌睡就來枕頭了。
進了屋,厲鳳竹首先寒暄著問了一句:“密斯蔣,從哪兒來呀?”
“女工工會。”蔣逸霄擺手示意這個問題不重要,忙忠告道,“我還沒坐定呢,就聽見主編辦公室吵起來了,你可別自己送上門去!”
對此,厲鳳竹似乎早有預備。因為師生鬥毆案一發表,雖然版面不顯眼,引起的轟動卻不小。便就猜道:“是《天津時報》來人了?來的是誰?”
既已回到了館內,厲鳳竹的警戒心也就能稍稍放鬆一些了。大公報社名聲在外,又不在英租界內,這層考量也成為了她最終下決心投奔的重要原因。更何況,她近來一入英租界就有些打怵,實在是恐懼約翰遜會在暗裡報復。如今明面上來交涉,倒也不算最壞的境地。
“律師。”蔣逸霄說著就搖了搖頭,心裡替新同事一陣一陣地著急。
厲鳳竹想了一陣,又問起來道:“那你聽見什麼話沒有,約翰遜抱怎樣的主張呢?”
蔣逸霄拿了自己的水缸子,用壺裡的熱水衝了一衝,然後倒上一杯溫水,先請厲鳳竹先在此歇歇腳,這才答道:“自然是想爭你的報道,他們認為那是你離職前利用他們的資源完成的工作,文章就應該是屬於他們的。”
做記者這行,是不怕口水仗的,因為怕了也沒用,這種你來我往完全無可規避。加上厲鳳竹在此事上,唯一的要求是報道必須公開。這一點既已達到,她對後續如何發展,也就聽之任之了。隨即攤了攤手,道:“稿子在他們手上的時候,他們可不要呢。報社是工部局的報社,學堂還是工部局投的本錢,最合他們意的解決辦法是稿子不見報。可發都發了,尤其是賣出去的部分,難道還能收回嗎?”說罷,便笑了一下。
在蔣逸霄這一方面,同樣沒有把這場爭吵看得很嚴重,點頭同意道:“這種事哪有相當的辦法呢,一切不過出氣罷了。”
二人遂閒談起來,互相交流彼此手頭的工作。
厲鳳竹無法對其知無不言,只是含糊自己最近在關注司法界。然後,暗中想辦法慢慢地試探,看能不能走蔣逸霄在婦女界的路子,從官太太口中迂迴地套得一些線索。
蔣逸霄若有所思地笑了笑:“話說回來,密斯厲一來就這麼忙,害我都沒有機會找你好好說會兒話。我挺仰慕你的,根本不受什麼性別約束,想報道什麼就儘管去報道。不像我,只能退而求其次。”
“哪兒的話!”厲鳳竹忙道不敢,“我還羨慕你呢,‘津市職業婦女生活’,多有趣的專題呀。照我說,為記錄社會、探索未來論,這個專題不該斷,應當一直一直堅持下去。”
“當然是很好的,假使能自由選擇,我也不做他想。可我的意思是,如果這個專題是我在諸多題目中主動選的,而不是隻能選它,那該多好呀!”蔣逸霄拿手託著下巴,豔羨之意大約無法用言語來形容。
厲鳳竹赧然道:“你在報界成名時,我還在教書。那時候想擠進被男性所壟斷的話語體系並不容易,只能從婦女專題入手,等有了成就,你又成了一面旗幟,想轉換方向也是身不由己了。羨慕你的女士多著呢,你卻來羨慕我,鬧得我竟有些輕飄飄的。”
蔣逸霄苦笑道:“其實我提過好幾次,想要報道時政,都被駁回了。”
厲鳳竹見她面有難色,便上下打量著她,莞爾道:“我看你是有些老實吧?我呢,入行之初就不是個‘規矩人’,全是靠小聰明闖出局面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