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姑娘也找了我……”
“是吧。”君武嘆了口氣,“歸根結底是朕的錯,尊王攘夷,是教出了一些忠心於朝廷,也為大家著想的人,可終究是經驗太淺,行事太迫。原本遇上再大的事情也該按規矩來,好好查好好審,怎麼能為了平息民怨就當場處理呢……我啊,想到鍾二貴臨死時的心情,心裡便痛,我恨不得……”
他咬牙舉起拳頭來,隨後,緩緩地砸到桌子上,無力的憤懣。周佩看了他一陣。
“說到底,是我們低估了曹金龍、蒲信圭這幫人的手段,本以為他們只能依靠些宗族鄉紳的勢力,在山裡和各種小地方搞搞刺殺,福州和幾個大城,他們進不來,進來行刺的也屢屢失敗,誰知道會突然做出這樣的手腳。候官縣的事情我們做了覆盤,要在半天的時間內煽起這麼大的陣仗,弄得縣令那邊都亂了陣腳,不是三兩個人做得起來的,人群當中充做百姓的,都要有不少人。”
“人多豈不更容易抓住他們的蛛絲馬跡嗎?”
“現在收到一些風聲,外頭傳的是陳家的千金陳霜燃策劃的,包括這次各地對咱們軍隊的栽贓、誣陷,讓各地民眾頂在前頭,出了問題就說被騙了,也都是她的策劃……”
“陳霜燃……太大意了。先前說起,陳家很漂亮的那一個?”
“嗯。”周佩點了點頭,“陳家說是海商,實際是海賊,去年剿陳家時,聽說這個姑娘已經跟延平何戶家的公子有了婚約,就要過門,到了年底,何戶被剿,她與蒲信圭、曹金龍這些人才被暗地裡的大族推出來,照理說也只是個傀儡,因此這次的傳聞,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從去年站穩腳跟開始,君武擺明車馬,一方面建武備學堂充實內蘊,另外一方面對外掃清障礙,年中除海商,年底以自身為餌引誘幾個有反意的大族出手,雖然冒了險,但打得都極為漂亮,很有馬上君王的風範。而自去年厘丈福建土地,嘗試增加賦稅開始,部分大族的抵抗,也本就在預期的範圍內,縱然在部分地方陸續爆發“殺黃狗”之類行刺官員的惡性案件,但官方的力量在幾個大城已經站穩腳跟,對於底層的爭奪,原本也是需要按部就班去做的事情。
對方要行刺,這邊便增派人手,嘗試抓人,大族要對抗,這邊便蒐集證據,一家一家的打,總之先穩定自己的基本盤,而後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一步一步地增加對外圍的控制。君武談不上天縱之才,但在長期的挫折與磨鍊下,他並不缺乏與人相持的耐心與韌性。
這樣的情況下,這一次倒是證明,對於蒲信圭、曹金龍、陳霜燃這一夥被推上臺面的跳樑小醜,他們終究還是低估和疏忽了,畢竟在這之前,他們在福州城內所組織的各種行刺,哪一次都沒有成功過。
挫折降臨,情緒上當然還是難受的,周佩想了想,安慰道:“對於這件事的追查,成先生跟鐵大人他們都已經在著手進行,我們其實知道這些人一直在做各種行刺的準備,甚至還到各地廣發過英雄帖,請過一些劣跡斑斑的邪派高手入閩行兇,但過去雷聲大雨點小,鐵大人負責福州衛戍之後,我們其實並未將太多的心思放在對付這些人身上,但這件事之後,我們覺得還是得花些心思,將他們連根拔掉。只是陛下這邊,其實不該為他們多費神。”
“早些抓住,早些殺掉。”君武喃喃說了一句,“為了這件事,各人都已經忙得焦頭爛額,左文懷寫了檢討總結,請了三十軍棍,現在床都難下,還想著去軍中平息事態,李先生已經發動各方儒生寫文,背嵬軍雖然受了這樣的侮辱,但嶽將軍還是在堅持,必須幫助救災,也必須軍法從嚴,李光胡銓這些人,朕平日裡對他們算不上親近,出了事情,也都全心全意在做事……各人都在忙,朕多花點心思費點神,也沒什麼,現在這個情況,這個陳霜燃如果真這麼有本事,朕若是殺不了她,都想納了她。”
他開了個玩笑。周佩便也笑起來。
“陛下這是求賢若渴,還是衝著人家漂亮?”
“一直都求賢若渴,若真的是人才,朕……”君武說到這裡,手指在空中頓了頓,過得片刻,眼神變幻,“有辦法了,姐,有辦法了。”
“什麼?”
“錢!有辦法了。”他手指晃了晃,已經激動起來,“納妃啊!納妃啊!東南士紳不是一直覺得朕不夠親近他們,還搶他們的東西,過去兩年不也一直有勸朕納妃的聲音嗎,還說朕沒有太子不保險……沒有太子才好啊,讓這些大戶送姑娘過來,咱們靠嫁妝多少能撐幾個月啊姐!”
周佩蹙了蹙眉:“你不是一直說,害怕外戚出事,你納了妃子,即便要求嚴格,外戚也會受到各種拉攏,過去伱納的小門小戶,尚且出了沈如燁的事,這次納大戶……”
“哪還管得了那麼多啊,與各方已經交惡,稅收就這麼多,你們出臨安帶的珍玩,去年也都搬上船了,錢回不來,先見步行步吧。官員不能賣,軍餉不能少,朕先賣自己一回,嘿嘿嘿……”他說到這裡,已經興奮起來,攤開一張紙,磨了磨墨,便準備寫東西:“這種事情,朕也不挑了,嗯,漂亮的最好……不對,醜的也行,醜的嫁妝要多,嗯,反正以錢多為標準,美的醜的,就看朕的運氣,哈哈……”
關於納妃收外戚結交大族的提議,剛剛抵達福州時也曾有人提過,但這件事本身後患無窮,當時也沒有這般捉襟見肘,君武斬釘截鐵地便給拒了。到得此時再想起,他感到鬆了一口氣,話語都顯得輕鬆起來,坐在書桌後愉快地書寫著初步的章程。
周佩望著弟弟此刻的神情,眼中逐漸閃過一絲悲憫的神色,在一旁坐了下來:“……看來往後,也能將我賣上一輪。”
“那不行,賣我自己是佔便宜,皇姐你不能賣。”側殿裡,皇帝一面伏案寫作,一面發出了爽朗且並不設防的聲音,他笑道,“……我會照看好你的。”
或許是繃緊的神經陡然鬆了鬆,這一刻,君武的話語一如許多年前還是少年一般純真,周佩看著他,許久,點了點頭:
“……嗯。”
……
為解決暫時的財政問題,想了個權宜之計,雖然這樣大的事情不能立刻敲定,但心情也有稍稍緩解。過得一陣,長公主周佩從皇宮裡離開了,君武坐在椅子上,揉了揉額頭。颱風才將將過去的下午,遠處的天光明暗交織,灑進了殿門一部分,卻沒有照亮龍椅之上的帝王。
疲憊依舊籠罩著他,他想了想為了錢而納妃的這件事情,隨後又想到各地軍隊的狀況,想到鍾二貴的冤死,去年年底,他甚至還有所慶祝,但從背後黑暗裡交織出的觸手,纏在了他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