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何文笑了笑,揹負雙手,走向院中:“早些年我便覺得,寧立恆的這一套過於異想天開,不可能成。如今仍然這樣認為,縱然格物真能改變那生產力,能讓天下人都有書讀,接下來也必然難以成事。人人都能說話,都要說話,全天下都是讀書人,何人去種田?何人願為賤業?你們走得太急,不會成事的。”
“若不去做,便又要回到原本的武朝天下了。又或者,去到金國天下,五胡亂華,漢室淪亡,難道就好?”
“千年以降,唯儒術可成大業,不是沒有道理的。在和登三年,我見寧先生以‘四民’定‘人權’,以商業、契約、貪慾促格物,以格物打下民智基礎,看似美好,實則只有個簡單的骨架,尚無血肉。而且,格物一道需智慧,需要人有偷懶之心,發展起來,與所謂‘四民’將有衝突。這條路,你們難以走通。”他搖了搖頭,“走不通的。”
陳興沉默片刻,拱了拱手:“何兄早有此等透徹想法,為何不早說?政治局那邊不是不能接受此等討論,我等所為,原本便是開天闢地之事,有問題,大可群策群力,來將它解決。”
何文大笑了起來:“不是不能接受此等討論,笑話!不過是將有異議者吸收進去,關起來,找到辯駁之法後,才將人放出來罷了……”他笑得一陣,又是搖頭,“坦白說,寧立恆天縱之才,我何文自愧弗如,只看格物一項,如今造紙效率勝以往十倍,確是開天闢地的壯舉,他所談論之人權,令人人都為君子的展望,也是令人心儀。若他為儒師,我當尾附其後,為一小卒,開萬世太平。然則……他所行之事,與儒術相合,方有通達之可能,自他弒君,便毫無成算了……”
“現而今,有識之人也唯有毀掉黑旗,吸收此中想法,方可重振武朝,開萬世未有之太平……”
他說著,搖頭失神片刻,隨後望向陳興,目光又凝重起來:“爾等今日收網,莫非那寧立恆……真的未死?”
陳興拱手:“還請何兄束手,免造無謂傷亡。先生若然未死,以何兄才學,我想必然能見到先生,將心中所想,與他一一陳述。”
何文揹負雙手,目光望著他,那目光漸冷,看不出太多的情緒。陳興卻知道,這人文武雙全,論武藝見識,自己對他是頗為佩服的,兩人在戰場上有過救命的恩情,雖然察覺何文與武朝有千絲萬縷聯絡時,陳興曾頗為震驚,但此時,他仍舊希望這件事情能夠相對和平地解決。
他倒不是覺得何文能夠逃脫,然而這等文武雙全的高手,若真是豁出去了,自己與手下的眾人,恐怕難以留手,只能將他殺死。
院外,一隊人各持兵器、弓弩,無聲地合圍上來……
與此同時,山麓另一側的小道上,爆發了短暫的廝殺。
和登的清理還在進行,集山行動在卓小封的帶領下開始時,則已近午時了,布萊清理的展開是午時二刻。大大小小的行動,有的無聲無息,有的引起了小規模的圍觀,隨後又在人群中消弭。
當羅業帶領著士兵對布萊軍營展開行動的同時,蘇檀兒與陸紅提在一塊兒吃過了簡單的午餐,天氣雖已轉涼,院子裡竟然還有低沉的蟬鳴在響,節奏單調而緩慢。
午飯過後,有兩支商隊的代表被領著過來,與檀兒見面,討論了兩筆生意的問題。黑旗顛覆田虎勢力的訊息在各個地方泛起了波瀾,以至於近期各類生意的意向頻繁。
申時三刻,下午四點半左右,蘇檀兒正埋頭翻閱賬冊時,娟兒從外頭走進來,將一份情報放到了桌子的角落上。
檀兒抬頭看了她一眼,娟兒微微點頭,然後轉身出去了。檀兒看著角落上那份情報,將雙手放在腿上,望了片刻,然後才坐上前去,低下頭繼續翻賬本。
五點開會,各部官員和秘書們過來,對今天的事情做例行陳結——這意味著今天的事情很順利,否則這個會議可以會到夜裡才開。會議開完後,還未到吃飯時間,檀兒回到房間,繼續看賬本、做記錄和規劃,又寫了一些東西,不知道為什麼,外頭靜悄悄的,天漸漸暗下去了,往日裡紅提會進來叫她吃飯,但今天沒有,天黑下來時,還有蟬鳴聲響,有人拿著油燈進來,放在桌子上。
檀兒低頭繼續寫著字,燈火如豆,靜靜照亮著那書桌的方寸之地,她寫著、寫著,不知道什麼時候,手中的毛筆才忽然間頓了頓,然後那毛筆放下去,繼續寫了幾個字,手開始顫抖起來,淚水噠的掉在了紙上,她抬起手,在眼睛上撐了撐。
不遠處的椅子上,有人在看著她。
“嗨,蘇……檀兒……”男人低聲開口,不知道為什麼,那就像是許多年前他們在那個宅子裡的初次見面,那一次,彼此都非常禮貌、也異常陌生,這一次,卻稍稍不同了:“你好啊……”他說著這個年月裡不常見的話。
檀兒低著頭,沒有看那邊:“寧立恆……相公……”她說:“你好啊……”
這個時候,外頭的星光,便已經升起來了。小縣城的夜晚,燈點晃動,人們還在外頭走著,互相說著,打著招呼,就像是什麼特殊事情都未有發生過的普通夜晚……
寧馨,而安謐。(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