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沒有明確的大規模開戰,事情總有一份轉機的可能。
然而隨著五位大王在江寧城的陸續離開,許許多多的人便終於能夠明白,事情已沒有了轉圜的餘地。
晨霧漾起,目睹了城市南面廝殺的盧顯與李端午,也帶著李家村的青壯與家屬,回到了一度離開的坊市。
人們開始鬧哄哄地回家,疲憊的婦人將沉沉睡去的孩子們安置到家中,隨後開始燒水做飯,部下的青壯在李端午的指揮當中開始第二輪的修築街壘。盧顯在街口的河邊坐著,發了一會兒呆。
過了一陣,李端午走過來了,後方帶著集合起來的、最得力的十餘名部下。老人拍拍他的肩膀,給了他兩顆饅頭,隨後也在旁邊坐了下來。
“……何雙英已經死了,改主意,現在也還來得及。”
盧顯吃饅頭的時間裡,老人在旁邊說了話。
“何雙英死了,天殺的部下卻沒有死光,待會還得去報到。”盧顯撕著饅頭,塞進嘴裡,緩緩說話,“而且,何雙英已經打了招呼,何孚不敢再放我們出城了。”
“……要不要找一找其他方向的人?”
“……現在出城,又花一輪銀子。”盧顯嘆了口氣,“而且端午叔,江南就要大亂了,李家村就在周大王的地盤上,咱們去哪?”
清晨之中,老人沉默了片刻:“亂世之中,只要手底下有人,總能找到地方可以投靠,這點倒不用擔心。”
“投靠何文嗎?端午叔,這次大戰,結果如何……看不準啊。”
“何文那邊說是得了西南的支援,按照前兩次的遭遇,西南……是真的來了人。”
“他或許是得了西南的支援。”盧顯目光望著遠處,將一片饅頭放進嘴裡,咀嚼一下:“可無論西南還是讀書會,給咱們開的藥方是,讓這些大王、頭頭們,不要徇私貪腐……端午叔,若是公平黨初建,這是好事,可現如今,大家都有了山頭,有了自己的家當,莫非還真的再公平一輪?”
他說到這裡,嘆了口氣,扭頭朝後方的街巷望去:“西南黑旗再厲害,遠水抵不得近急,無非口頭上支援一下公平王。咱們這邊,成千上萬的泥腿子,如今得了這麼好的坊市、宅院,想要再公平一次,誰願意?端午叔,你要是一聲令下,說這些宅子不要了,以後他們跟那些家破人亡的乞丐也要真的公平,你說柱子他們,還會不會聽我們的?”
“那咱們這次……”
盧顯沉默了片刻。
“人生在世,都說最難的是做選擇。但是端午叔,我是這樣想的,將來有一日黑旗若是殺出來,可能會佔上風,可如今何文做這件事,一開始必然是要捱打的。雖然何文的大道理聽來有趣,但周大王……他又何曾吃過虧呢?縱然嘴上說著仁義道德,可這麼多人,誰不想一擁而上,多搶好處。即便按照讀書會的說法,將來地盤夠大,佔了便宜的人只知享受,成了第二個方臘,那至少也是殺掉吳啟梅、鐵彥等人以後的事情了……”
他微微的頓了頓:“今日的江寧城,就要亂起來。端午叔,其實下令回到這裡的那一刻,我已經做了抉擇,大丈夫在世,想要拿到好處,誰能不為人拼命,咱們既然上了周大王的這條船,也就只能殺出一片天地來,將來……方才能有談判的籌碼。而且……”
話說到這裡,盧顯伸手,將隨身的長刀拔了出來,在晨光之中,看著那刀上的鋒芒。
“而且……端午叔,你見到了林教主的那等武藝了,都說這天下間高手輩出,這一次的龍爭虎鬥,其實我……也不想置身事外……”
提刀習武、貪勇搏命,這世道上的綠林人,數十數百年間,其實都是低賤之輩,縱然某個時期出現一兩個聞名天下的遊俠刺客,多半也是作為文人或是政權的附庸而存在。如鐵臂膀周侗,縱然在綠林間傳聞至天下第一,於盛世之時,仍舊求一官身而不得。
盧顯習武半生,多數時候,也只為爭殺求活而已。他率領李家村的眾人出門打拼,成為衛昫文手底下的精銳打手,要說本身藝業加廝殺經驗,戰力也堪堪到了江湖一流的地步,只是過往他更習慣於將自己視為一介爪牙鷹犬。
但不可否認的是,隨著寧毅這些年惡趣味的宣傳以及亂世的到來,眼下混亂的這幾年,又確實是綠林豪客最為滋潤的一段時間。自西南天下第一比武大會轟轟烈烈搞過兩屆之後,何文要吸引人的眼球,也得弄個比武大會,這些日子,政治的渾水固然一直攪動不停,但城市之中綠林人聚集,有關於白道、黑道的各種議論嘈雜喧嚷,那些似乎充滿浪漫色彩的江湖爭殺,也確實在一段時間裡成為了文化的一部分。
盧顯縱然能夠清醒地認知到個人能力有限,但偶爾自然也免不了有這樣那樣的豪邁想象。尤其是到得今日凌晨,“量天尺”孟著桃刺王殺駕,所展現出來的身手委實令他感到望塵莫及,而隨著林宗吾展現力量,那天下第一的豪邁與霸氣,同樣令得盧顯心中的熱血,澎湃不已。
他這些年來戰戰兢兢地捶打自己的武藝,也有許多的時候,活躍於賣命廝殺的前線,對於自身的藝業,亦有驕傲,然而……這一刻他終於見識到:世上竟有如此境界。
他做出了決定,也已然想得清楚:當此亂世,遇上事情若還不能勇猛精進,將來這天下,又豈能有自己人等的一席之地?
更何況,那聖教主林宗吾率領的大光明教精銳已然決定出手,眼下又是四打一的局面。未來公平黨上千萬人混戰,戰場上勾心鬥角,結果或許難料,但在今日的江寧城,何文留下的區區力量,又能翻起多大的浪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