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們終於被逼出來了……”
他看著湯敏傑。
“原來……女真人跟漢人,其實也沒有多大的區別,我們在冰天雪地裡被逼了幾百年,終於啊,活不下去了,也忍不下去了,我們操起刀子,打出個滿萬不可敵。而你們這些軟弱的漢人,十多年的時間,被逼、被殺。慢慢的,逼出了你現在的這個樣子,就算出賣了漢夫人,你也要弄掉完顏希尹,使東西兩府陷入權爭,我聽說,你使人弄殘了滿都達魯的親生兒子,這手段不好,但是……這終究是你死我活……”
“但是我想啊,小湯……”希尹緩緩說道,“我最近幾日,最常想到的,是我的夫人和家中的孩子。女真人得了天下,把漢人全都當成畜生一般的東西對待,終於有了你,也有了華夏軍這樣的漢族英雄,若是有一天,真像你說的,你們華夏軍打上來,漢人得了天下了,你們又會怎麼對女真人呢。你覺得,若是你的老師,寧先生在這裡,他會說些什麼呢?”
他看著湯敏傑,這一次,湯敏傑終於冷笑著開了口:“他會殺光你們,就沒有手尾了。”
希尹也笑起來,搖了搖頭:“寧先生不會說這樣的話……當然,他會怎樣說,也沒關係。小湯,這世道就是如此輪轉的,遼人無道、逼出了女真,金人殘暴,逼出了你們,若有一天,你們得了天下,對金人或是其他人也同樣的殘暴,那早晚,也會有另一些滿萬不可敵的人,來覆滅你們的華夏。只要有了欺壓,人總會反抗的。”
老人站了起來,他的身形高大而消瘦,唯有面頰上的一雙眼睛帶著驚人的活力。對面的湯敏傑,也是類似的模樣。
“你很不容易。”他道,“你出賣同伴,華夏軍不會承認你的功績,史冊上不會留下你的名字,就算將來有人說起,也不會有誰承認你是一個好人。不過,今天在這裡,我覺得你了不起……湯敏傑。”
這一刻是不知日期的某個下午,陰森的牢房裡,完顏希尹對他說道:“……是你打敗了完顏希尹。”
湯敏傑笑起來:“那你快去死啊。”
“會的,不過還要等上一些時日……會的。”他最後說的是:“……可惜了。”似乎是在惋惜自己再也沒有跟寧毅交談的機會。
隨後,轉身從牢房之中離開。
獄卒再來搬走椅子、關上門。湯敏傑躺在那雜亂的茅草上,陽光的柱子斜斜的從身側滑過去,灰塵在其中起舞。
他不知道希尹為何要過來說這樣的一段話,他也不知道東府兩府的爭端到底到了怎樣的階段,當然,也懶得去想了。
出賣陳文君之後的這一刻,需要他考慮的更多的事情已經沒有,他甚至連日期都懶得計算。生命是他唯一的負擔。這是他自來到雲中、見到無數地獄景象之後的最為輕鬆的一刻。他在等待著死期的到來。
然而死期遲遲未至。
幾天之後,又是一個深夜,有奇怪的煙霧從牢房的口子哪裡飄來……
醒過來是,他正在顛簸的馬車上,有人將水倒在他的臉上,他努力的睜開眼睛,漆黑的馬車車廂裡,不知道是些什麼人。
他們離開了城市,一路顛簸,湯敏傑想要反抗,但身上綁了繩子,再加上藥力未褪,使不上力氣。
馬車在城外的某個地方停了下來,時間是凌晨了,天邊透出一絲絲的魚肚白。他被人推著滾下了馬車,跪在地上沒有站起來,因為出現在前方的,是拿著一把長刀的陳文君。她頭上的白髮更多了,臉頰也更為消瘦了,若在平時他可能還要嘲弄一番對方與希尹的夫妻相,但這一刻,他沒有說話,陳文君將刀子架在他的脖子上。
這是雲中城外的荒涼的原野,將他綁出來的幾個人自覺地散到了遠處,陳文君望著他。
“你還記得……齊家事情發生之後,我去找你,你跟我說的,漢奴的事嗎?”
這話語低微而緩慢,湯敏傑望著陳文君,目光疑惑不解。
昏暗的原野上,風走得很輕,陳文君的聲音也一般的輕:“當時,你跟我說那個被鏈子綁起來的,像狗一樣的漢奴,他瘸了一條腿,被剁了右手,打掉了牙齒,沒有舌頭……你跟我說,那個漢奴,以前是當兵的……你在我面前學他的叫聲,嗯嗯嗯嗯、啊啊啊啊啊……”
風在原野上停駐,陳文君道:“我去看了他。”
湯敏傑微微的,搖了搖頭。
“這些天,我去城外頭漢奴們住的地方走了,去年冬天凍死的人,現在才搬出來……有些連屋一起燒了,所有人都皮包骨頭……我去看了……一些我先前知道,但從沒有親眼去見的地方,我去了城南那個……叫做逍遙居的小賭場……你知不知道那裡……”
陳文君的眼中淌著淚水,湯敏傑微微的搖頭,他知道那一切,他的搖頭,是為了其他的事情。
“他們在那裡殺人,殺漢奴給人看……我只看了一點,我聽說,去年的時候,他們抓了漢奴,尤其是當兵的,會在裡頭……把人的皮……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