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只是金兀朮的忽然越黃河而南下,長公主府中面對的事態,勢必不會如眼前這般令人焦頭爛額、心急如焚。而到得眼下——尤其是在候紹觸柱而死之後——每一天都是巨大的煎熬。武朝的朝堂就像是忽然變了一個樣子,組成整個南武體系的各家族、各勢力,每一支都像是要變成周家的阻力,隨時可能出問題甚至反目成仇。
各方的諫言不斷湧來,太學裡的學生上街靜坐,要求皇帝下罪己詔,為死去的候紹正名、追封、賜爵,金國的奸細在暗地裡不斷的有動作,往各處遊說勸降,僅僅在近十天的時間裡,江寧方面已經吃了兩次的敗仗,皆因軍心不振而遇敵潰敗。
武朝兩百餘年的經營,真正會在這時候擺明車馬降金的固然沒多少,然而在這一波士氣的沖刷下,武朝本就艱難經營的抗金局勢,就更加變得岌岌可危了。再接下來,可能出什麼事情都有不奇怪。
朝堂之上,那巨大的波折已經平息下來,候紹撞死在金鑾殿上之後,周雍整個人就已經開始變得一蹶不振,他躲到後宮不再上朝。周佩原本以為父親仍舊沒有看清楚局勢,想要入宮繼續陳說厲害,誰知道進到宮中,周雍對她的態度也變得生硬起來,她就知道,父親已經認輸了。
周佩與趙鼎、秦檜等人緊急地碰頭,互相確認了眼下最要緊的事情是弭平影響,共抗女真,但這個時候,女真奸細已經在暗地裡活動,另一方面,就算大家避而不談周雍的事情,對於候紹觸柱死諫的壯舉,卻沒有任何儒生會靜靜地閉嘴。
對於趙鼎、秦檜、呂頤浩這一類朝堂頂層大員來說,閉嘴不談論周雍這次引起的整個事態,固然是沒有問題。但等而下之,對於中下層官員乃至於將出仕的儒生而言,皇帝的是非對錯,以及這次做下如此事情後的解決,乃至於對候紹壯舉的歌頌與定性問題,卻是不能不說清楚的。
而哪怕只是談論候紹,就必定論及周雍。
這段時日以來,周佩時常會在夜裡醒來,坐在小閣樓上,看著府中的情形發呆,外頭每一條新資訊的到來,她往往都要在第一時間看過。二十八這天她凌晨便已經醒來,天快亮時,漸漸有了一絲睡意,但府外亦有送信者進來,關於女真人的新訊息送到了。
這是關於兀朮的訊息。
十二月十四開始,兀朮率領五萬騎兵,以放棄大部分輜重的形式輕裝南下,途中燒殺搶掠,就食於民。長江到臨安的這段距離,本就是江南富庶之地,雖然水路縱橫,但也人口密集,儘管君武緊急調動了南面十七萬大軍試圖堵截兀朮,但兀朮一路奔襲,不僅兩度擊潰殺來的軍隊,而且在半個月的時間裡,殺戮與劫掠村莊無數,騎兵所到之處,一片片富庶的村莊皆成白地,女子被姦淫,男子被殺戮、驅趕……時隔八年,當初女真搜山檢海時的人間慘劇,依稀又降臨了。
兀朮的軍隊此時尚在距離臨安兩百里外的太湖西側肆虐,緊急送來的情報統計了被其燒殺的村落名字以及略估的人口,周佩看了後,在房間裡的大地圖上細細地將方位標註出來——這樣無濟於事,她的眼中也沒有了最初看見這類情報時的眼淚,只是靜靜地將這些記在心裡。
雞鳴聲遠遠傳來,外頭的天色微微亮了,周佩走上閣樓外的露臺,看著東面天邊的魚肚白,公主府中的侍女們正在打掃院子,她看了一陣,無意間想到女真人來時的情景,不知不覺間抱緊了手臂。
陡然間,城市中有警報與戒嚴的鐘聲響起來,周佩愣了一瞬,迅速下樓,過得片刻,外頭院子裡便有人狂奔而來了。
“什麼事!?”
“報,城中有奸人作亂,餘將軍已下令戒嚴抓人……”
對於臨安城此時的衛戍工作,幾支禁軍已經全面接手,對於各類事情亦有預案。這日晨間,有十數名匪人不約而同地在城內發動,他們選了臨安城中各處人流密集之所,挑了高處,往街道上的人群之中大肆拋發寫有作亂文字的傳單,巡城計程車兵發現不妥,立刻上報,禁軍方面才根據命令發了戒嚴的警報。
周佩坐著車駕離開公主府,這時候臨安城內已經開始戒嚴,士兵上街追捕涉事匪人,然而由於事發突然,一路之上都有小規模的混亂髮生,才出門不遠,成舟海騎著馬趕過來了,他的面色陰沉如紙,身上帶著些鮮血,手中拿著幾張傳單,周佩還以為他受了傷,成舟海稍作解釋,她才知道那血並非成舟海的。
“……前方匪人逃竄不及,已被巡城衛士所殺,場面血腥,殿下還是不要過去了,倒是這上面寫的東西,其心可誅,殿下不妨看看。”他將傳單遞給周佩,又壓低了聲音,“錢塘門那邊,國子監和太學亦被人拋入大量這類訊息,當是女真人所為,事情麻煩了……”
周佩拿起那傳單看了看,陡然間閉上了眼睛,咬緊牙關復又睜開。傳單之上乃是仿黑旗軍書寫的一片檄文。
文中言道,先景翰帝周喆無才無德,縱容六虎,禍亂武朝,且倒行逆施,殺害忠臣秦嗣源,而今的英明聖上週雍大仁大德,面對此天地傾覆、民族危亡之大難,不計過往願與華夏軍和解,華夏軍上下亦感恩戴德,願意重歸武朝,誰知朝中奸相趙鼎、長公主周佩等人不顧天下大義,為把持朝政,行牝雞司晨之舉,竟然於宮中軟禁當今聖上。
文中隨後號召,為天下大義,民族存亡,請臨安、武朝諸忠義之士救出周雍,去鋤奸相,整肅朝綱,以此共抗女真,還天下以朗朗乾坤。
周佩看完那傳單,抬起頭來。成舟海看見那雙眼之中全是血的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