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過去時,他們看到福端雲正在跟以前的鄰居打招呼,說著看似正常的話。老人已經醒過來了,平淡地看著這一切,然後讓馬車開了過去。這個時候,寧毅知道他真是跟福端雲不熟的。
“我在呂梁山這麼多年啦,什麼事情沒見過,端雲確實是可憐了,不過……大家誰都過得不好啊……”
在呂梁山裡的這麼多年,令得寧毅動容的,如福端雲一般的人生或是悲劇,老人卻早已見過許許多多,難再動心了……
他只在曾經住過的房子邊下了車,房子已經坍圮,還未開始新建,看起來即便是完好的曾經,也只是簡簡單單的兩間土房。他柱著柺杖走進去,揮開了紅提的攙扶,閉上眼睛吸了一口氣,然後顫巍巍地走到一截培土旁,雙手握著柺杖坐下了。
“立恆,紅提,你們出去走走吧。老頭子要在這裡坐坐。”老人揮了揮手,目光望向一旁,“紅提,帶立恆逛逛你的家……”
紅提與寧毅還是出去了,留下小黑在旁邊守著,兩人卻也沒有走得太遠。他們在不遠處老人看不到的地方坐下來,才一坐下,紅提便雙手抓住了寧毅的衣服,將腦袋靠在他的胸口前,無聲地哭了起來。寧毅撫著她的頭髮。
“我若是不來……他或許撐得還久些……”
作為武道的大宗師,紅提也好、林惡禪也好、周侗也好,這些人對人的身體都已瞭若指掌。老人在這十餘年裡殫精竭慮,他並非聰慧之人,卻以自己的生命扛著責任一路走來,這些年來,紅提能夠顧著他的健康,卻無法顧及一個人在生命燃燒殆盡後的油盡燈枯。
他並非受困於身體上的意外,只是走到了生命的盡頭而已。
當然,一如寧毅所說,假如他此時未到,憑著一口氣撐過來的梁秉夫或許還能撐上幾個月,甚至半年甚或是一年。但寧毅到這裡之後,老人心中的事情,終於也就放下了。他已經過完了最為平靜也最為充實的一段日子,也將走完他充實的一輩子。
夕陽漸漸的開始泛出火燒般的顏色,小黑那邊並沒有傳來示警的聲音,寧毅與紅提回去時,老人躺在椅子上,在廢墟之中,像是睡去了一般,又像是在回憶著什麼。然而聽到腳步聲,他又睜開了眼睛,醒了過來。他衝著兩人笑了笑,躺在那兒,握住了兩人的手,交疊在一起。
他回憶起過往的日子,說了一些關於過往的話。
“……其實,我跟你的師父,也算不得熟……我只是個外來的書生,你師父她……對我很尊重,但我們倆,是算不上很熟的,現在想起來,除了公事,私人上的話,卻沒說很多……”
“……但我覺得她很信任我,我覺得我的這個感覺該是沒錯的吧……她有時候過來關心一下我的生活,紅提,你知道嗎,雖然寨子裡的人餓肚子,可在你師父在的時候,我是沒餓過肚子的……”
“……她來的次數也算不上多,私事、公事……我住在房間裡,門在那邊……她從門口的那邊過來,有時候會坐坐,喝一口水,有時候很著急的又走了。我啊……我想跟她多說幾句話的……”
“……我的天資很差啊……讀書、考秀才、想當官……什麼事情都沒有幹成。紅提,你師父……你師父交那麼重的擔子給我,她……她會不會是信錯人了啊,她……她就那麼糊塗地死了……”
“……啊……你們兩個要好好的、你們要好好的……好好的活啊,看到你們能在一起,我……我真高興啊……”
老人的說話斷斷續續的,有時候閉著眼睛,像是要陷入沉睡,然後又睜開眼睛。他一開始看著那晚霞,但漸漸的,眼睛的目光,也已經茫然了,不知道在看著那裡。叮囑完兩人好好的過活後,老人在迷離中安靜了許久,忽然掙扎了一下,似乎想要坐起來,然後又躺下去。
“啊,你看到嗎……”他低聲說道,目光望向遠方,就那樣望著,像是要追溯往記憶與時光的盡頭,“那樣的天……我們、我們遇上了馬匪,我要死了……不過,她就那樣出來了,她拿著劍,啊、啊……她……好美啊……我……我……一直……”
老人的聲音,在這裡停頓了,晚霞猶如天上的潮汐。生命在這一刻,已經從他的身上永久地離去了。
紅提的哭聲傳了出來。
在我們的人生裡,有時候會遇上一個人,她就那樣的,如同閃電般出現,卻改變了我們的一輩子。
與這個日子相隔不遠,同樣是七月裡的一天,北方,燃燒著燈燭的大殿裡,另一位老人,也正在對床邊的一批一批的人說話。